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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洛文苑》2018年第1期
2018-02-01 16:50  

目录

臻品悦读

05 儒 雅·刘建超

故事掠影

07 争 巢·相裕亭

10 跑步鱼·蔡 楠

13 苇子黄了·非 鱼

15 金 婚·拜尚钰

17 纪念三知老·王邦焕

20 我愿做你的情人·李芬娇

22 神 庙·张 咪

24 抵 达·周瑄璞

天下大同

30 微信论·方英文

33 辋川尚静·朱 鸿

36 我当先生是一座文学靠山·周燕芬

39 永远的西部骑手

——怀念红柯老师·杨则纬

41 人间仙境庆门沟·宋瑞林

43 丹江记忆·任建平

45 年 味·周小婷

50 春夏秋冬·李 波

52 商州的雨·王朝旭

54 缘来,缘去·罗 婧

56 南国的笑·何紫媚

长短书

58 回眸的姿势(外一首)·李道新

60 拒 绝·南书堂

62 你的光(外一首)·宋宁刚

63 三月,以女人命名·徐祯霞

65 关于风,我知道的不比一只蚂蚁更多·郭 涛

66 求 佛·薛璞喆

68 透明人(外一首)·阿靖与江湖

70 一粒沙石·张 悦

71 十九岁·林阿飞

72 瞬间(外一首)·陈 诚

文艺纵横

74 贾平凹与寻根文学·段建军

81 小小说图腾·杨晓敏




商洛文苑20181内容

卷 首

    春天是一个让人伤感的季节。

    树木发芽,花儿绽放,盛开,摇曳,蕴含着美,而那美却是忧伤的。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春天便这样,瞬间即逝。它热情如火,却短暂;灿若朝霞,却易逝。

    人生的春天何尝不是如此?

    春天的醒里梦里,我的思绪一次次回到童年,回到老屋门前那一树一树盛开着的花儿以及绕来绕去,不肯离去的小“野蜂”。

    我仿佛又听见外爷苍老的声音,他在窗外声声唤我起床:“这么美的早上,你咋舍得去睡,再不起来,花儿就让你给睡落了。”外爷从不在春天早晨的阳光下睡觉,他时常天不亮就起床,去沾满露珠的田地里耕作了。小屋里充满睡意,我那会儿对他的声音很反感,埋怨他不该惊醒了我的美梦。

    极不情愿地撑起小木窗,窗外的那棵沙果树花开满枝;鸟儿天真烂漫地欢叫着,鸟语和花香相互融合,让四周的一切闪烁着愉快的光彩。

    开门,走出,花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院落,周围除了鸟鸣,一切都显得如此寂静。眯着睡眼,抬头仰望挂在枝头上的一串串花朵,一只只小野蜂翘着尾巴钻进花心里吸蜜,圆圆的花斑肚子,一抽一吸地动着,吸一会儿便退出来,又钻到另外一朵花里去了。小野蜂见到花,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我觉得它们无比可爱。

    “花为什么不在夜间睡觉?”我问外爷。我外爷对我说:“花期如此短暂,它们哪有时间在夜里睡眠。”那话让我用忧伤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花,发觉花的美也含有一丝哀伤了。我那时常常不可思议地思考一些大人们不喜欢的问题,也曾在夜里,擦着火柴,察看花儿晚上睡不睡觉。我发现花在夜间是不眠的,不仅如此,有时,花儿还会在清晨流出一滴泪。

    我的老师说那不是泪,也不是伤心,而是感恩的回报,是花儿为感恩滋养它们的水分和营养而捧出的回报的结晶。

    多年后,伴随着年纪的增大,我才领悟到我外爷和我老师话中的哲学含义:美是有限而短暂的,人感受到的美更是有限而短暂。当你处于辉煌壮丽人生时,别忘记感恩……

    不经意间,一场春雨后,落樱满地委于泥,春天就结束了。多少次,似乎还没有感知到春天的正式来临,哄哄的热浪就急急赶来,春便迈开脚步,悄悄抽身,远遁而去。

    四时流转,星移斗转,时光的脚步不曾停留,生命的脚步又何曾迟疑过一步呢?

    “冰融雪消柳姿醉 草色渐盛紫燕归。”籍美妙时节,劝君多多留意春色之美好,珍爱生活中的每一份赐予,寻求一些只有自己才能体悟到的生命的意义,莫要负却生命最灿烂之花期。

    ——编者  


臻品悦读

05 儒 雅·刘建超

   

故事掠影

07 争 巢·相裕亭

10 跑步鱼·蔡 楠

13 苇子黄了·非 鱼

15 金 婚·拜尚钰

17 纪念三知老·王邦焕

20 我愿做你的情人·李芬娇

22 神 庙·张 咪

24 抵 达·周瑄璞

天下大同

30 微信论·方英文

33 辋川尚静·朱 鸿

36 我当先生是一座文学靠山·周燕芬

39 永远的西部骑手

——怀念红柯老师·杨则纬

41 人间仙境庆门沟·宋瑞林

43 丹江记忆·任建平

45 年 味·周小婷

50 春夏秋冬·李 波

52 商州的雨·王朝旭

54 缘来,缘去·罗 婧

56 南国的笑·何紫媚

长短书

58 回眸的姿势(外一首)·李道新

60 拒 绝·南书堂

62 你的光(外一首)·宋宁刚

63 三月,以女人命名·徐祯霞

65 关于风,我知道的不比一只蚂蚁更多·郭 涛

66 求 佛·薛璞喆

68 透明人(外一首)·阿靖与江湖

70 一粒沙石·张 悦

71 十九岁·林阿飞

72 瞬间(外一首)·陈 诚

文艺纵横

74 贾平凹与寻根文学·段建军

81 小小说图腾·杨晓敏


儒 雅

◎刘建超

  沙先生手里拿着一把长两尺的绸面扇子,扇子一面是《朱子家训》,另一面是《增广贤文》,小楷行书,如他本人一般飘逸清静。扇子一年四季都在沙先生手中把玩着,即便是数九寒冬,沙先生与人谈话时,也要偶尔摊开扇面,摇上一摇。

  沙先生有个好脾气。夏天,雨水来得急,轰隆隆一串雷,劈头盖脸地就是一场雨。沙先生雨雾中依旧是不紧不慢在石板路上往家里走,只是把手中的扇子藏进袖筒。

  有人吆喝:“沙先生,快跑几步吧!”

  沙先生说:“跑什么,都在下嘛。有人做过实验,说在雨中跑的人,身上所淋的雨水要比走的人多百分之二十呢。”

  夫人才不管什么百分之几十呢,唠叨着去洗衣服、择菜、做饭。夫人把浆面条端到沙先生的面前:“吃吧。”沙先生两眼放光,接过碗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先慢慢地把面搅一搅,深深地吸一口气,浆香扑鼻直浸肺腑,然后轻轻地嘬一口,细嚼慢咽,满口馨香,心旷神怡。

  沙先生有滋有味地呼噜着浆面条,忽然一盆污水劈头盖脸从天而降,把沙先生刚换的衣服弄湿了,喝了半碗的浆面条也被浇了,污水溢出了碗沿。

  二楼的窗户探出一张结实的脸:“哎呀,沙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啊!我以为下面没人呢。”

  沙先生住的是个两层小楼,灰砖青瓦。楼上租给了个叫雷子的小伙子。沙先生认识雷子还颇有些意思。端午节刚过,沙先生摇着扇子在一家新开张的门店前看楹联。个头不高、长得敦敦实实的雷子走到跟前:“请问附近哪儿有厕所?”沙先生看着雷子脸上焦急的神态,说:“莫着急,我带你去。”沙先生慢步走着,雷子火急火燎在他身边转着。走到个街口,沙先生把手中的扇子一收,往前一指,这里——雷子急匆匆就跑了过去。

  沙先生摊开扇子轻轻摇摇头,安静地等在原地。

  雷子又急火火地返回来了,说:“里面没有厕所啊!”

  沙先生扇子又一收:“这里以前是有个公厕的,竟也改建成门店了。”

  雷子那个火啊,直着脖子想发怒。沙先生又指着另一侧说:“这里是我的住处,到家里方便吧。老街最难找的就是公厕。寸土寸金,谁舍得啊!”

  沙先生知道雷子是来老街找住处的,自己的二楼正好闲着,就租给了雷子。雷子在一家快递公司打工。雷子给一个女孩送快递时,与女孩擦出了火花,俩人好得如胶似漆。雷子经常把女孩带到住处玩。有时半夜,楼上吵吵闹闹,沙夫人被搅得睡不着,就让沙先生去提醒提醒雷子。沙先生吁口气,说:“让年轻人乐吧,莫扰。”

  雷子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跑下楼,给沙先生赔不是。沙先生摆摆手:“罢了罢了,只是可惜这碗美味的浆面条了。”

  一日,沙先生去西城看朋友,见许多人围在一个高层建筑下看热闹。说是一个小青年被女友甩了,想不开,要寻短见,警察都来了,怎么也劝不下。沙先生用扇子遮挡着往上看了一眼,这一看不得了,那个站在楼沿上的人竟然是雷子。

  沙先生把扇子一收,朝雷子大声骂道:“雷子,你这个孬种混蛋,你还是个男人吗?为一个负情的女人你至于吗?混蛋,要死你就跳,你别脸朝下,否则摔得你没脸没皮,家里人都不敢看。要摔你就摔死啊,别摔个半死瘫痪,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雷子,你个混蛋,你要是个男人就下来跟我回家!”

  沙先生说完背着手就走,走得依然是不紧不慢,手中的扇子一摇一摇如同展翅的大蝴蝶。

  众人正惊诧着呢,却见雷子一步一步地退下去了,抹着眼泪垂着头跟在沙先生的屁股后面。

  后来有人问雷子:“怎么就被沙先生给骂下来了?”

  雷子说:“沙先生那么儒雅的人都被我气得骂人了,那肯定是我做错了。

  作者简介:刘建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洛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小说界》《小说林》《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800多篇;出版有小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等11部。获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二届、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


   

◎相裕亭

  秋天,一个凉风袭人的午后,张善老人正蹲在自家堂屋门口的阳光里,踩着稻草搓草绳,廊檐下的那对燕子,带着它们孵化出来的四只小燕子,盘旋在当院的桃树、梨树间“啾啾叽叽”地鸣叫了半天,好像在说:天气冷了,它们要到南方去过冬天,托咐张善一家,看护好它们的巢穴,待明年春暖花开时,它们还会再来呢。

  张善老人听不懂燕子们说啥,可他能感觉到燕子们的异样。当晚,上床睡觉时,他还跟女人说:“燕子们扎堆了,可能要回南方过冬呢。”

  果然,当夜寒风大作,冷空气来临,燕子们全都飞走了。

  次日清晨,张善打扫小院落叶时,抬头望着空寂的燕穴,不由得想起开春时,那对出双入对燕子来此筑巢穴的情景。

  当时,张善无意中把一个歪柄葫芦放在窗台上,没承想,被那对筑巢的燕子选为参照物。它们衔来泥巴,照着那歪柄葫芦,在廊檐下的拐角处,不几天,便筑起了一个看似歪柄葫芦似的巢穴。等张善的家人们,看到两只衔泥的燕子,每天只有一只飞来飞去时,它们已经在巢内孵蛋了。

  后来,张善的家人们听到燕巢内有小燕子的叫声时,就看燕巢口,也就是那个“歪柄葫芦”的柄端上,并排闪现出四只金灿灿的黄嘴角。燕爸爸、燕妈妈捉来虫子喂养它们时,四只雏燕的小嘴巴同时成四枚金灿灿的圆戒指,怪喜人呢!

  但燕爸爸、燕妈妈每次只喂养其中的某一只馋嘴的小燕子,待下一次衔来蚂蚱、虫子时,燕爸爸、燕妈妈再喂另外的某一只。可有情趣儿!

  张善家的女人,一个喜欢坐在廊檐下择菜、拣米的婆娘,某一天,她看着燕巢,问张善:“你说,那对老燕子,是怎么分辨出窝中那四只长像一样的小燕子的?”

  张善没有回答女人的话,但他打了个比方,反过来问女人:“你养的大毛、二毛,怎么辨得仔细的?”

  女人被张善这一问,嘻嘻哈哈笑了半天,无话可说了。

  燕子们有他们独特的记事功能。

  它们从遥远的南方飞来筑巢、生儿育女。次年再来时,仍然能在千家万户中找到他们自己的巢穴。

  然而,张善家没有想到,那年冬天,也就是他们家那窝燕子飞走以后,所留下的那个空巢,被一对不劳而获的麻雀给占领了。

  刚开始,张善的家人们,并不知道廊檐下所发生的微妙变化,只感觉每天傍黑时,有一对麻雀,跳跃在他们家的房檐下,有时还“叽叽喳喳”地跳跃在当院的桃树、梨树上。

  直至某一天,张善家女人惊呼地发现,那对麻雀选在燕巢里过夜时,张善这才留意到那对麻雀,如同做贼一样,每到傍黑时,趁人不备,滋溜一下,从枝头、或廊檐口,“弹”进燕巢内。

  次日一早,张善一家还没有起床,那对麻雀便早早地飞出巢穴,且一整天不归巢内,好像它们只借此巢,躲避寒冷的冬夜。

  问题是,那对麻雀在燕巢内过了一个冬天后,误认为那就是他们的家了,第二年乍春还寒时,它们竟然衔来牛毛、鸡毛、草叶,要在巢内生儿育女。

  恰在此时,巢穴的主人——飞往南方过冬的燕子回来了。它们以其尖嘴利爪,很快赶跑了那对夺其巢穴的麻雀,并怒不可遏地把麻雀们衔来的牛毛、鸡毛、杂草啥的,一古脑地扔出巢外。

  起初,张善及张善家的女人,并不知道巢穴内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只看到去年飞走的燕子又回来了。可等那对燕子战败麻雀,打理自己巢穴时,张善家女人感觉不对了——它们从巢穴内,直接往下扔脏物。

  印象中,他家的燕子不是这样的,它们很讲卫生,以至小燕子在巢内屙了巴巴,燕爸爸、燕妈妈都要给它们衔到很远的地方扔掉。

  可今天,那对燕子是怎么了。

  当时,张善家女人正坐廊檐下拣簸箕里的米,忽然间,发现空中有草叶飘落下来时,抬头一望,成团的牛毛、鸡毛也从空中落下了。

  女人那个气哟!她怀疑眼前这对燕子是不是去年那对燕子?可转念一想,燕子的异常举动,莫不是针对先前那对麻雀的。

  果然,待那对燕子清理掉麻雀们衔来的牛毛、杂草后,再不往下面乱扔脏物,它们忙着衔来新鲜的泥巴,修整了一下燕巢的出口,便开始新一轮繁衍生息。

  转眼,又到秋天。

  那对燕子,带着它们新孵化、喂养出来的小燕子们,继续飞往南方过冬。

  张善家女人看到燕子们走了,想到去年麻雀占巢后所造成的麻烦,她灵机一动,搬把椅子,找来稻草,去封堵那个燕巢,她想给燕子们保护好清洁的巢穴,不让麻雀再来捣乱。

  岂料,张善家女人在封堵燕巢时,用力过猛,把燕巢给毁掉了大半块。

  当时,张善家女人就傻了!心想,这可真是好心办坏事了。可事已至此,她没有弥补的办法了,只盼望那对南去的燕子归来后,再重新修缮。

  没想到,转年春天,那对燕子飞来后,发现它们的巢穴被毁,在此怒叫了两天后,便展翅远去,再不见其踪影。

  为此,张善把女人狠训了一顿,骂她“多事的臊娘们!”

  女人知道自己错了,但她嘴上并不买账,支支吾吾地说:“不就是窝燕子嘛,飞就飞了呗。”

  可张善家女人没有想到的是,当年春夏时节雨水少,小院里的桃树、梨树上招满了虫子,蛀腐了树上桃子、梨子后,招来满院的苍蝇,狂飞乱舞,脏不可言。张善在一天清晨打扫院子时,莫名其妙地又把女人给臭骂了一顿!

  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盐河系列小说三部。其中,《盐河人家》获“五个一工程”奖;《风吹乡间路》获“花果山”文学奖;《忙年》年获“冰心文学”奖;《看座》入围“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连续六届荣获全国小小说(双年)优秀作品奖。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结集出版了《小站不留客》、《海边有座红房子》等多部小说集。


跑步鱼

◎蔡 楠

  古往来是白洋淀养鱼的高手。白洋淀常年干旱后刚蓄水的时候,他是利用沟壕养鱼。白洋淀沟壕众多,水质清新,水草茂盛。古往来就在大淀边承包了几条较为宽大、沟岸整齐的沟壕。用苇箔将沟壕拦截,箔内侧加渔网防鱼逃,箔外侧加竹竿以固定,既抗风,又抗水溜。沟壕养鱼多在5月份投放鱼苗,苗种为鲤、草、鲢、鳙鱼。古往来的经验是鲤鱼需在一个壕沟单养,其余三种鱼类可以混养。别人养鱼投放玉米、豆饼、颗粒饵料,而古往来就地取材,割沟壕边上的水草、捞大淀里的苲菜、捕沟渠里的螺蛳来喂养,取之于水用之于水,鱼自然天养,虽然生长期长一些,但膘厚肉肥。最难得的是,别人在入冬之前都将鱼捕猎一空,而古往来却让鱼在淀里过冬。越冬养鱼辛苦,水面冰封后还要凿冰眼增氧,雪天还要扫雪加强光合作用。第二年河开时节再集中出鱼,价格能成倍增长。古往来就凭这绝招儿率先在淀边富了起来。年轻的村主任鱼篓带人来向他取经的时候,他数着票子说,没什么诀窍,就是万事你得猫腰撅腚地干!我爹当年就是这样干的。鱼主任,我爹古树桐你知道不?渔民合作社那会儿,他被县上授予农民养鱼专家,受到过毛主席的接见呢!

  鱼篓见古往来把话题岔开了去,黑虎着脸带着一群人走了。

  等大伙儿都偷着学会用自然饲料天养越冬鱼了,古往来却开始了网箱养鱼。网箱养鱼属大面积管养,选地儿很重要。古往来就选择了水势深浅适中、底面平坦的小金淀,实施了他养鱼的新计划。他将网箱在水中架起,用铁锚或木桩固定。每箱可投放鱼种300公斤,单箱产量3000多公斤。这回他投放的饵料是全价科技饵料,当年养殖,当年出鱼,再不需过冬管理。200亩网箱一年下来,古往来轻轻松松地赚了十几万。几年过去,古往来在村头盖起了三层小楼。

  早上太阳在淀里升起的时候,古往来常爬上楼顶去眺望他的网箱群。那时候,他的网箱群已成了白洋淀的一景。远远望去,网箱错落有致,木桩点缀其中,晨曦里,鸥鸟鸣叫着,单腿立在木桩上引颈高歌,忽然有游船或者快艇奔过,鸥鸟一声呢喃,嗖地一跃直插蓝天。待船艇远遁波涛散尽,鸟们就又悠然飞回,停在古往来高架起的护鱼窝棚上,对着荷花舞蹈,引逗得荷花都涨红了各式各样的脸。

  这时候,早起的村主任鱼篓总会踱到古往来的小楼跟前,嘻嘻地说道,往来叔,又自我享受呢?嗨,你是赶上好时候了,这要是在老年间,你准成了咱村的秋邦宗!

  秋邦宗是村里的大家主,有钱有船有地位,刚解放就被当成渔霸镇压了。古往来见村主任把自己比作秋邦宗,脸一下拉得很长,拉成了一双长手,那手恨不得化成巨掌,狠狠掴在鱼篓的脸上,或者屁股上。但脸是脸,掌是掌,古往来嘴里还是支吾着,鱼主任你说笑了,我可不是秋邦宗,只是古往来。主任嘴别管说笑,你要是吃鱼就自己去逮,去钓,咱自己养的,随便!

  鱼篓嘿嘿的答应着,就走下码头,解开他的快艇,点着火,一溜烟钻进了大淀深处。

  日子就在富足中水一样流过。突然有一天,村主任鱼篓开着快艇拉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了古往来高高的窝棚前。古往来坐在窝棚上,将老腿垂了下来,在淀风中晃悠着说,鱼主任终于肯来了,你是逮鱼呢还是钓鱼呢?咱自己养的,随便!

  鱼篓立在快艇上,脸仰起来说,老古,我以前不逮鱼不钓鱼,今天也不逮鱼不钓鱼,我是来拆你这网箱的!这是县农综站马站长,他是带着县里的精神来的!

  被称作马站长的人摘下眼镜擦了擦刚才坐快艇溅上的水珠,从文件袋里掏出了红头文件,给古往来抖落着,网箱养鱼不可取,鱼的粪便和残饵污染水体,还阻碍水上交通,文件规定得取缔!

  古往来的两条腿不晃悠了,他咚地一下跳到了鱼篓的快艇上,一把薅住了鱼篓的脖领子,鱼篓子,我叫你鱼主任是抬举你,没想到抬举你这些年你倒祸害起我来了。我早知道你对我有意见,有意见你明来啊,用不着用汉奸这一套!前些年你喊我秋邦宗,我看你就是汪精卫!

  鱼篓一俯身,摆脱了了古往来,反身将古往来的胳膊拧到了背后,古往来,你老小子劲儿不小哦,可惜用错了地方。网箱限你三天拆除,三天之内拆除县上给你补助,三天之后不拆,将你带到县里办学习班!说完,鱼篓和马站长将古往来架到了堤埝上,开着快艇去别的地方拆网去了。

  老古也不是吃素的,他不怕鱼篓吓唬。他在窝棚里睡了三天。三天后,网箱依然星罗棋布。

  鱼篓没有食言,他带着人来了,先是拆了古往来的窝棚,然后将古往来真的带到县里去办学习班了。

  半月后,古往来才回来。他急匆匆地划着小木船来到了他的渔场。他看见渔场完全变了样。星罗棋布的网箱和梅花林般的木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儿长20多米、宽5米、深3米的铁箱子。铁箱子一字排开,每个铁箱子都安着一个气泵。气泵将铁箱子里的水不停地朝同一方向推动,天性逆流而上的鱼儿便奔跑起来。望着以前懒散不动的鱼儿变成了跑步鱼,古往来蹲在那里不停地用手机拍起了小视频。

  小视频里鱼儿上下跳跃,竞相奔跑,跑着跑着就没了影儿。鱼没影了,小视频里出现了人影儿,是从后面闯进镜头的倒影儿。古往来赶紧立了起来,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回头一看,是鱼篓,马站长,还有几个拿着玻璃仪器的人。

  鱼篓子,你个混——古往来还没把蛋骂出来,马站长就堵住了他的嘴。马站长说,老古啊,鱼主任可是为你的鱼操了不少心啊!先是帮你捕鱼圈养,然后带人替你拆除了网箱和木桩,将渔场改为了鱼塘,再然后请来了北京科委的专家为你设置了绿色环保的跑道养殖,将捕捞的鱼又放回跑道。了不得噢——。你看,鱼的粪便和残饵,让气泵推动着集中在一起,从水底抽上来,沿循环管道聚集到岸上,在那里进行生化处理后,变成有机肥料,直接浇灌鱼塘边你载的果树了。你说神奇不神奇啊?

  古往来抽了一下自己的嘴,攥住了鱼篓的手,侄子,我才是混——

  鱼篓用力抽出手来,从怀里摸索出一沓钱,往来叔,你看这是县上给你的补助,你虽然办学习班了,但在限定期限内拆除了网箱,补助还是有的!

  古往来哪里好意思接钱,吭哧着说,鱼主任,你就和马站长请专家喝酒吧!

  现在不用,等你的跑步鱼上市以后,再喝酒不迟!鱼篓说。

  对了,你这可是咱雄安新区第一家跑步鱼呢!鱼篓又说。

   

作者简介:蔡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作协小小说艺委会主任,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等刊发表作品。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大量转载,并入选多种权威选集;著有《行走在岸上的鱼》《拿着瓦刀奔跑》等作品集16部。曾获《人民文学》优秀作品奖、“冰心图书奖”、第二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中国小小说事业推动奖”等奖项。


苇子黄了

◎非 鱼

  桃枝离开观头村的时候,谁也没发现。

  杏枝去后沟的牲口窑喊她爹,我姐没影了,没人给我做饭了。

  桃枝爹跛着一条腿,摇摇晃晃回到家,家里除了鸡叫狗跑,还有杏枝叽叽喳喳喊饿,四处都没有那个一声不吭只低头干活的桃枝。打发人舅家姑家去问,都没有,半个月过去,依然不见人影。

  有人说,这女子怕是跟打席的跑了吧?

  观头村的东边,是山,老君塬。一股泉水从山石间淙淙而下,在山口形成一个水库后,又沿着沟底哗啦啦一路向西。于是,沟里除了野生的、种植的苹果树、桃树、榆树、槐树,村西还生长着蓬勃茂盛的苇子。苇子摇曳,水底有小鱼、小蟹,还有肥嫩的水芹菜,水草。

  冬闲时,水冷了,苇子黄了,一场节日的盛宴开始了。大院里支起大锅,枣木大案板放在两个长凳上,提前和好的面在大瓷盆里醒着,男人们穿着雨靴,拿着镰刀,女人们在屋里屋外穿梭,小孩子风一样,东刮一下,西刮一下,卷起一阵尘土。引起整个村庄兴奋的,是要割苇子了。割苇子的时候,就是各家各户分麻花的时候。那一天,观头村一直飘荡着热乎乎的香味,连太阳都香起来了。

  热乎乎的麻花炸好,下河割苇子的男人们运回来苇子,靠着大院的墙垛好,端一碗热汤,开始吃麻花,吃饱了,身上的寒气散了,赶紧拿着分给自家的麻花回家,一家人等的就是那个时刻,跟过年一样。

  接下来,苇子分到各家,打席的就来了。他们一般都是外地人,河北的居多。

  晒干的苇子铺在场院,打席人踩在碌碡上,脚蹬碌碡转,噼里啪啦碾过去碾过来,苇子变成了苇篾,蔑刀破开,一根根细细刮干净,喷上水,白细柔软,三折两折,就变成光亮亮的席子,铺在炕上,棚在顶棚上,围在炕墙上,或者做成粮食囤。

  桃枝爹原不想打席,可桃枝说家里的席都烂成片片了,刮腿呢,杏枝也说,刺都钻进肉里了。于是,打席的小刘被桃枝叫回家,给她家打几领大席和炕席。

  小刘瘦瘦的,不爱说话,但爱笑,杏枝一叽喳说话,他就笑。杏枝问她笑啥,他说笑她说话好听。杏枝说他说话难听,嘴里老像有块石头。杏枝问他,你家那儿好不好,小刘说,好,到处开满了荷花,还能划着船去采莲蓬。杏枝说,莲蓬是个啥?小刘说,你跟我去看看啊。

  桃枝给小刘做饭,一天三顿,但不和小刘搭腔,饭好了,总是让杏枝去喊他。听见他们俩说话,她偷偷也笑。她喜欢听小刘说话,她觉得自己的话艮得很,一?头一斧头,实腾腾的,小刘说的话飘,还拐弯。

  小刘在院子里编席的时候,桃枝就坐在窑门口纳鞋底,看杏枝在小刘跟前捣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们谁也不看谁,但每句话都听得真真的。

  桃枝妈跟人跑了以后,桃枝是这个家的掌柜,她爹只知道喂牲口,白天晚上都待在牲口窑里,有话跟牛和马说,跟闺女一句多余的话没有,馍吃完了,回家拿几个馍,又走了,除非有事叫他,才回。

  这回桃枝又突然不见了,桃枝爹似乎也不多着急,就是嫌杏枝天天吆喝饿烦,打发去她姑家住,他又回了牲口窑。村里人说桃枝八成是跟打席的小刘跑了,他说,跑就跑吧,她娘不也跑了。村里人说,得找啊。他哼一声,天下那么大,去哪儿找。村里人叹口气,这日子过的,油盐不进了。

  春种秋收,日子压着庄稼茬,很快又到了一年割苇子分麻花打席的时候,小刘居然又来了,没有斯跟着桃枝。

  一看见小刘,村里抓住就是一顿打,打完了问,桃枝呢?小刘懵了,他呜哩哇啦解释半天,说桃枝没跟他走,他家里有媳妇呢。

  可是,桃枝呢,她去哪儿了?

  小刘说,桃枝问过她,从河北咋来的观头村,他说坐火车,桃枝问坐火车能到哪儿,他说哪儿都能到,天南地北,想去哪儿都行。

  这回是彻底闹不清了,桃枝去了哪个方向,去干吗,不好猜。慢慢的,关于桃枝,一个长得好看但不爱说话的姑娘,就彻底从观头村消失了,除了杏枝偶尔回家会问她爹,姐哩,咋还不回。

  再进观头村,桃枝穿着裙子踩着高跟鞋,走路一晃一晃的,笑眼盈盈,跟城里人一个样。

  杏枝抱着她哭,问她这几年跑哪儿去了。桃枝说,她去了内蒙,山东,后来又去了武汉,世界太大了,家里太憋屈,就不想回了。她爹听了,破天荒说了一句,我不信。

  桃枝说,我去找我娘了。

  她爹说,你娘早死外头了。

  桃枝说,真死了倒好了。就怕死不了,又不敢回来。

  他爹看看她,张张嘴,又咽下去,长叹了口气,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看热闹的人走了,桃枝趴在她屋里的光席子上,放声大哭。

  杏枝问她,好好的哭啥。桃枝说,席上的刺扎肉里了。

  作者简介:非鱼,河南三门峡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第四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出版有小小说集《来不及相爱》《追风的人》《尽妖娆》《半个瓜皮爬上来》《痕迹》等。


金婚

◎拜尚钰

  老蔡终于成功地逃离了。在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尽可能悄无声息地关上门的那一刻,老蔡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心跳得比当年在生产队和县长握手时还要厉害。“我才不需要过什么金婚呢?瞎折腾!每次热闹过后,我们只会更加寂寞。怕啦!”老蔡边下楼边想,有些成功兴奋地哼了起来:“党给我智慧给我胆,千难万险只等闲……”下到一半时心里却又犯了嘀咕:“孩子们睡懒觉没有醒来,死老婆子你也睡?我都不见了你也不找一找,喊一喊!”

  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家门,这只是革命胜利的一小步。接下来要去哪里?回乡下老家?还是去二姐家?老蔡心里没谱,无论去哪里都要先去汽车站,边走边想吧。

  到了小区门口,才发现起来得太早了,公交车还没有上班。“如果走不了,一会儿就会被他们活捉!”老蔡心里想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在这时,一辆黑色“桑塔纳”疾驰而来,急停在老蔡跟前,一张笑脸探了出来:“师傅,车站走不?两块!”

  搁平时,老蔡打死也不会坐这种“黑车”,况且还比公交贵一块。但如今英雄落难,楚霸王逃至乌江边,不上贼船也不行了。“走!”老蔡闪身进了车子,催促道。“桑塔纳”这会却没有来的时候那般生猛了,稳稳当当的匀速行驶着。

“叔,您起来的够早啊!”司机说。

“嗯。”

“看您这背着包、拿着伞的,出远门吧?”

“嗯。”

“出门一定记着要带身份证哦。”

“我知道!”老蔡有点不耐烦了。

  汽车站到了,老蔡付了车钱,下了车。

“老爷子,再见啦!”“桑塔纳”又疾驰而去,和来的时候一样。

  老蔡茫然走进售票大厅,左顾右盼。在车上光顾着和那个话多的司机闲扯了,到底还是没有想好去哪里。

“先生,您好!”一位穿着黑色套裙的小姑娘笑吟吟地过来搭讪。

“嗯。”老蔡警觉地答应着。

“先生您好,我是夕阳红旅行社的小张。我们去九寨沟的老年团刚好有一位先生临时有事取消了行程,如果您愿意随团旅游,我们可以给您打一折。”

“不去,不去。”老蔡说着就要走开。

“先生您好,一折下来总费用只要两百元。请您考虑一下。”

“两百元?”老蔡有点动心了。

“是的,所有费用都包括在内。”小张还是笑吟吟的。

“那为什么这么便宜?”老蔡还是不放心。

“实话给您说吧,因为我们的酒店、车位等所有的服务都订好了,两小时以后就要发车,所以能赚二百是二百。”小张说得很真诚。

  搁平时,老蔡怎么也不会去“占便宜”,但正愁无处可去的时候却可以以两百元的代价去一趟自己一直想去的九寨沟。就像刚感觉背痒的时候,老伴及时递过来的痒痒挠。老蔡彻底动心了。

  两个小时候后,两辆旅游大巴准时发车了。七、八个小时的车程,除了上了一次厕所,老蔡一直都没有下过车,饿了就吃车上免费的泡面。谁让老蔡身上还装着近六百块钱呢。老蔡又想起了老伴,前天就给老伴说让她今天和自己一起“离家出走”,但老伴革命意志不坚定,犹豫不决。“没有享福的命!”老蔡心里想着,“但还好,她没有背叛革命,向敌人告密。”他接着想。

  大巴在景区外不远的一个四星级酒店门口停住了。老蔡最后一个下了车,跟着服务员到了房门口。自己打开了门,一张熟悉的、布满皱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

“老婆子!你怎么在这里?”

“老头子,对不起,我当了叛徒了!”

  第二天,小蔡发布了一条微信朋友圈:感谢司机小宋和旅行社小张的精彩演技!感谢老妈及时弃暗投明!这年月,玩的就是套路。祝爸妈金婚幸福!

  (作者系商洛市政协)  


◎王邦焕

  去年此时,三知老离开了喜爱他的学生。我还记得前一天晚上收到简讯时的情形,简直不能相信。第二天是冬至,我去老师家里看到摆放的灵堂才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我特别后悔,毕业这几年为什么不多去看看老师!

  三知老是学校四大名师之一,治学严谨又和蔼可亲。他戴着一副高度眼镜,穿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瘦骨嶙峋却精神矍铄。浓浓的书卷气和铮铮傲骨,显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自我修养。由于专业需要,三知老退休后被学校返聘成了我的硕导。三知老是个传奇人物,素来深居简出,不参加任何宴请和社会活动。在古典诗词和古文领域积淀深厚,发表论文《简册制度与过秦论的千年错案》社会影响较大。写过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但最擅长草书创作,写过《评标准草书兼论汉字书写规范化问题》,“三知老”就是他书法作品中的雅号。读书的时候,总觉得他讲的知识都过时了,为人处事也跟不上时代潮流。激流碰撞之后,才明白三知老的智慧无处不在。

  何谓“三知”?曰:知人、知事、知天命也。“知人”就是关注人,知道所有的问题最后都是人的问题。三知老擅长“知人”,一次简短的谈话就能从言谈举止中准确地抓住问题关键。

  记得有一次上课,打电话给老师请假。三知老仅根据言辞就分析出虚假性,并坚持要严肃处理,在大家的劝和下改为一份书面检讨。面对三知老的火眼金睛,任何解释都是掩饰。课堂上的微表情也会被迅速捕捉,三知老因此有了名捕之称。讲课的时候,因涉及很多古典文献我们常感到吃不透,“三知老”总能及时察觉,事无巨细的娓娓道来。三知老也会跟我们聊教学以外的话题,比如看我们没精打彩,会问早上有没有吃早饭?早饭吃几个鸡蛋?我们在想什么?有什么问题?似乎不用语言交流,他总能清楚明白地先发制人。

  工作以后,每因学生的不开窍而焦灼的时候,便浮想起三知老的循循善诱,心中的怒火便消了大半。然后回忆起自己读书时的囧样,豁然开朗!原来是学生没吃早饭状态不好,又或者是相关知识储备不足,也可能是讲述方式有问题。教学最美的风景,就是对教学主体“人”的关注。知道学生、了解学生、关注学生,教育之道自然畅通无阻。

“知事”就是关注现实,要知道现实生活的实际需要,才能预知未来的事态发展。三知老的预言总能奇迹般地应验,缘自他对现实的关注和思考。他对学科专业发展的预言,在上世纪80年代学术论争中影响深远,至今“三知老”的名讳在业内无人不晓。他对自己命运的预言与自己创作的小说人物不谋而合,当时觉得小说主人公病死儿子远在海外的结局不能接受,竟没想到居然变成了现实!

  三知老实事求是地解决实际问题,是让人终身受益的学术态度。我的论文从选题、文献整理到修改每一个标点、定稿,三知老都亲自把关。他告诉我去哪儿查阅什么文献,那些能用那些不能用,甚至具体到怎么用。强调论文要解决现实问题,告诫研究过程要脚踏实地。多年后,当我的课题受到专家认可时,总是特别感念恩师的诲人不倦。三知老关注现实的同时,始终保持与时俱进。当微博、微信开始成为年轻人热衷的交流工具时,三知老既能“一心只读圣贤书”又能“两耳也闻窗外事”。他赞赏微博的微言大义,微信的简洁有效。用国务院特殊津贴买了笔记本电脑又换了智能手机,上微信刷微博利用网络继续学习。一位新闻联播都不看的耄耋老人,在网络上跟年轻人交流了解外面的世界,倒也十分有趣!

  三知老是最接地气的科研人员,有口皆碑的学术成就与他关注生活密切相关。毕业四年了,三知老的思想始终指引着我。最深刻的道理往往隐藏在最朴素的生活中。高校的科研者不应把自己封闭在学术圈子里,应该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接触生活。我们就是要关注生活的点滴变化,用包容和热情接受生活的改造并回报生活。

“知天命”就是关注人和现实的关系,要知道“时代为父,禀性为母”,人的命运就是二者的结合。

  三知老一生命运坎坷,但总算在激流暗潮中安享晚年。他恃才傲物、原则性强,经历文革、学生运动、工人罢工等历史洪流,不免表现出知识分子的“不平则鸣”。我虽不懂他的狂草,但也看出“百年风吹雨打”在他挥毫泼墨间显露出的苍劲挺拔奋发向上之气。“发愤著书”也是三知老晚年最大的安慰,他的小说就是自己的人生自传,少了很多戾气和怨气,多了一丝人间烟火气。偶尔看到现在的社会问题,三知老还是会气愤不平,这时师母马上出来斥责,三知老摇头叹气,然后丢出一句“现在没人关心政治啦”!这位老愤青生气的样子认真而无奈,好在他懂得排解之道。早上晨练打太极,然后练毛笔字、钻研《皇帝内经》的养生之道。作息时间异常规律,会客时间一般在早上十点左右,不超过一个小时。身边的人来了又走,身边的事解决完了又来,总是能够闲庭信步般悠然自得。一个人这样慢慢老去也是幸福的,这幸福缘自人与现实的和解。

  三知老弥留之际说“你们不要哭……我心光明……”,还特别叮嘱不举办任何仪式,一切从简。他以不告而别的方式告别,让人想到《庄子·齐物论》“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不知道贪恋的活在世上是不是我们的困惑?也不知道厌恶死亡是不是流落他乡不知回归?对于生死和天命,三知老清醒的仿佛他自己就是一场梦。只有我们这些愚昧的人,自以为清醒自以为什么都明了。

  知人、知事、知天命的三知老,既有大儒的济世情怀,又有魏晋隐士的哲思。惟愿有星月相伴、清风白云为舞,继续遨游在书山墨海。

  我从未想过这样的场景,顿时无语凝噎。总觉得三知老从未离开,只是去了我们暂时到不了的地方,他在那里继续关注着我们、继续他的愤愤不平、继续他的铮铮傲骨。

(商洛学院教师)


我愿做你的情人

◎李芬娇

  爱你,是我一生中最虔诚的一场修行。爱你,是我一生中最真挚的一次信仰。这爱,无关风花,这情,无关雪月。无论尘世多么荒芜,我仍旧是你的信徒。住进布达拉宫,你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你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每逢初一十五,家里人点燃柏香。我就能想起你吟诵的那句“那一天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我也会去寺庙转动经筒,只为触摸你的指尖;去磕头,贴着你的温暖;去看佛塔,与你相遇;去升风马,守候你的到来;去垒玛尼堆,听你的梵唱。只因你曾为了爱情,忘却了所有,抛却了信仰,只为佛前哭泣的玫瑰。你的吟唱,用生命和着泪水。我爱你,爱你的真性情。

  你一直被误解,从未被了解。那日,我牧羊于青海湖边,耳边的格桑花说四百年前它见过你,你在被押解回京的路上,留恋青海湖的美景,用仁德劝说差役,给了你自由。你和我一样成为了牧羊人。而世人都说你神秘消失,乘鹤而走宣扬佛法。恍惚间,我看见了你,足踏莲花而来,你告诉我,你只想要自由。不想端坐圣宫接受万人膜拜。之后你匆匆离去我只能在雪山下仰望白衣胜雪的你。蛇说“你是浪子”,你的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在你的眼神中,我读懂了“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你在《问佛》中说“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你在尘世的浊与佛界的洁中自由穿梭,红尘中为人,佛界中为佛。你用不拘一格的行为和多情的诗歌刺破了神圣的光环。雪域高原上最大的法王,藏传佛教中最出色的活佛,你将高深的佛法用通俗的诗歌表达,诗性与佛心你皆有。

  灵或为情动,或为爱牵,你身在佛法的最高处,心却在红尘的最深处。我懂你,你也找过双全法。你曾吟诵,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但佛与情终归不能两全,你迷茫在爱情的追求和佛教的清规戒律之间。“接受她的爱,怕牺牲佛缘。入山去修行,又违她心愿”。最后你追求了爱情,多情是人的本性,佛法修炼是佛性。但这两者你与生俱来,你是神童,你的情更真挚。我爱你,这爱是仰望。

  你是悲壮的胜利者,你抛弃了达赖喇嘛的权利与地位,献出了生命,用情将灵魂推向了最高。你的命运虽惨烈,但也最辉煌。这命运,让整个雪域你哈哈死为你疼痛。

  你是神童,你的前世为你铺好了今生的路,你只需在菩提树下参悟,但你没有,你还是愿漫步在红尘之中,于是我恰好与你相遇,只隔着一场梦的距离,解梦的只能是风。

  一盏青灯,我为你燃,一芳檀香,我为置。佛法为你所通,佛却为你所痛。你和我的情,湮没在浩如烟海的经书中,你和我的情,沉寂在冷香袅袅的灵台前。你感动了佛,佛成全了你,所以你收获了佛与情。

  我对你的爱很大,大到无边之处便成了浩瀚,隐了踪迹;我对你的情很深,深到无底之时便成了静默,无了波形。

(商洛学院学生)


神 庙

◎张 咪

  吴上村里有一座神庙,名为“上善庙。”而被供奉的善水君则是村民们的五谷保护神,只要善水君在,村里的收成只增不减。这里的村民每天都十分准时地去虔诚地上香跪拜,庙里香火鼎盛,人们摩肩接踵,庙外的拜神队伍已经绕满了好几条巷子,整个村庄都被欢声笑语包围着。

  每到村里的丰收季节,在阵阵凉风的吹拂下,无边的黄色稻浪此起彼伏,隐约嗅得见满天飘散的缕缕稻香,一粒粒饱满得相互打颤的金色稻谷无一不让人心情喜悦。

  但是,在这一年里,蝗灾、干旱等天灾通通都找上了吴上村的门。村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去上善庙去向神仙求助,可即使是庙里门槛被踩烂了,灾害依旧不见好转,死神逼近的压抑感笼罩着整个吴上村。

  此时,天上一蓝一红两个身影正静静站着,那是正在观察吴上村的两位仙君。

“你当初极力挽救的子民现在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你却在一旁看好戏,怎么不见你你当时大仁大德的样子了?”厄水君吊起兰花指摇着梅花扇调侃道。

“那并不是什么大仁大德之举,只是万事万物皆有借有还,借还轮回本是天下之道。”善水君回忆道,“一百年前,本君怜悯他们的贫瘠下定决心帮助他们,在其祖先们的梦境中说得很清楚,用五十年的无收换取一百年的丰收,现在一百年已经过去了,是时候该让他们兑现承诺了。可谁知他们竟然在快乐中迷失了自我,没有及时地做好应对灾难的准备。”

“你明知道这些愚蠢的村民向来都是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生物,你还是如此地心狠手辣。”厄水君无奈地笑了笑。

“我又何尝不想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可我在鬼华君的借还录上已押了手印,倘若我再插手此事,便是违反天条,那可是要丢饭碗的啊。”上善君垂下眼帘,无奈道。

“别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师弟啊。”厄水君坏笑,“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既可以给他们一个机会,也不会违反天条。”

  第二天早上,天空突然雷声阵阵,闪电霹雳,倾盆大雨。黄绿色的雨水浇灌着干裂贫瘠的土地,滋润着万物生灵。

“太好了,厄水君显灵了,我们大伙儿有救了!”村长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看着昨晚托梦给他们的厄水君所说的天降肥雨,面部因激动而颤抖不停。

  村民们都激动得跑出去,在雨中欢呼跳舞,仰天跪拜以示感恩。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停了,整个村庄都恢复了生气,万物复苏勃勃,田野上的庄稼黄得璀璨,谷粒更加得饱满有实。

“乡亲们,我提议给咱们的大恩人盖一座神庙,把那个没良心的善水神庙拆了解恨,大家说好不好?”一个中年男人说。

“好好,拆了,拆了,善水君不再是我们的保护神,我们信仰厄水君,他才是我们的救世主。”另一个男人高举着镰刀起哄道。

“拆拆拆!”随后,全体村民各自冲回家中拿起锄头耙子,气势哄哄地来到善水庙,摔碎了善水君的雕像,挂上了崭新的镀金牌匾,锃亮得快闪瞎人眼,也闪晕了人性。

“各位乡亲们,”村长发话了,“厄水君大发慈悲地降肥雨,拯救了全村人的性命,而在村外五公里处有一个两亩花田,那是厄水君托梦给我让我们村民自愿地帮忙照顾,绝不勉强,能够替我们的大恩人做事何尝不是一份快乐呢?大伙说是不是?”

“是是是。”众人激情昂扬地回答。

  几天后,花田里的村民个个人挤人地松土浇水,笑容满面,一唱一和地吹捧花朵的美丽。

“张大娘,那块地方我刚刚浇过水了,不用再麻烦你浇水,神君知道你的心意的。”

“李叔,你的松土方法不对,这样会把花根弄死的,到时神君怪罪下来可就担当不起了。”

“华大婶,管好你家小孩,神君的花是可以随便摘的吗?他应该要到神庙里跪上一天。”

……

  但是,渐渐地,去花田的人少了,那些美丽的花儿活像一群被父母抛弃的小孩。

“张大娘,你今个去花田浇水了吗?”

“别人应该都去了,我就不瞎参和了,再说,花田离家太远了,我的腿一向就不好使,路走多了容易抽筋,花田里总是会有人照顾的。”随后便和刘大娘结伴去爬山了。

“李叔,你今个儿去花田松土了吗?”

“我已经是一个老头子了,老眼昏花,一不小心就容易弄坏花根,这些事还是交给年轻人做吧。”随后便继续穿针线为他的孙子缝衣服。

……

“看到了吗?人类就是劣根性冷血动物,忘本忘恩,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感恩别人也只是三分钟热度,他们的身体总被自私和侥幸心理充斥着,早已不知道感恩二字何写了。”厄水君说,“三天后,他们将会面临一场更严重的旱灾,这是他们应得的,到时候,历史上的吴上村就此消失。还有,多谢师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集齐100座神庙,明天就可向天帝申请升职了。”

“你……”善水君气急攻心,吐血而晕,气息奄奄,厄水君挥挥衣袖,上天准备筹划自己的升职大典了。

  (商洛学院学生)  


抵达

◎周瑄璞

  昭华已逝的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火车朝前的这个座位,一旦安放一位这样将老未老的女人,就被赋于新的意义,这个普通号码注定不同,就像是神话传说中的魔椅,使这趟旅程除了抵达之外,还有着另外的使命。

  你应该买头等座的,舒服一些。那个她此行看望的人说。

  我生来是坐二等座的人,从没想过头等座。她说。心里想着二者几百元的差距,对她来说是个小问题,值得计较一下。

  文艺女中年,可能是世上最难琢磨最难打理的族群,本是众生平等,终要走向衰败,可独独觉得自己冤屈,从此走上一条申诉之路,成为史上最难安抚的上访户。地球上一切话语和情境,都能指向她的心事,成为伤害她的罪证。不论是遥远地方发生的一场凶杀,还是电视新闻里的整容失败,或者哪怕是楼下邻居经营的小饭桌闹出了纠纷,她都能从里面分拣出她想要的内容,独自受伤。衰老,像火苗舔上一张白纸,无声无息而又不可救药,她豁豁牙牙,难以自圆其说。她为此不断上路,像一只风筝,由那根几乎不见的细绳拽着,去这去那,把途中所见所闻,当成参照物,对比自己的伤情。

  夕阳斜视站台,安静清冷,将一车跟这里无关的人暂时搁置,有关的那几个,匆匆下车,很快无影踪。火车要停够时间,门开着,像是一个人张了嘴不说话,欲辩已忘言。高铁站都修建在远离市区的地方,城市名之后,点缀以东南西北。可眺望到远处的城市,那从无谋面的小城,卧在浅山的臂弯里。只需一步,踏出车门,便将自己抛出正常生活之外。夜就要降临,陌生城市里游荡,没有钱,没有外衣,饥饿寒冷,企求住处,没有洗涤用品,明早不能按时出现在单位。由此看来,这趟列车就是你的保护,就是你的正常生活,你必须在它躯体之内。在车厢连接处静静站着,执拗等待,要看到车门关闭。

  她常要追究事物的变化,见证某一个瞬间,看到某一个结果。太阳落山,火车启动,飞机着陆,种子发芽,天色微明,风吹动树叶,一滴水珠消失,一种探进和抽离,柔软渐至坚硬。她相信世间所有的开启和生发,持续和消亡,有着神秘和神圣感,值得我们怀着孩子般的虔诚与好奇去关注,去见证,去静静感受默默煎熬。曾经十多年前,乘火车到重庆,她一定要看到铁轨的尽头,为此她下了火车后,背着行囊向前快步走去,远远离开了下车出站的人流,让同行的人一声声喊她,直到看见排排铁轨被一截水泥墩子阻挡,她才甘心,觉得那一天有了新的见闻和见证,值得纪念。

  现在,她要看到自己的衰老,她要看见,镜中的自己,在怎样一天天变化,她要感到激情退席,她要见证,灼热得不小心就伤到自己的情感怎样降下温度,任她握在手中,抚摸把玩,安然回味。为此,她一再出发,暂离自己的日常生活,哪怕是南辕北辙。

  此行只有一天时间,清早出门,深夜归家,跨越千里,她从x城去w城,看望一个人,完全可以不去的,可是她决定去了。她只是喜欢那种在路上的感觉,她只是要见证速度的变化。她当年求学从家乡乘坐w城到x城的直快火车,夜里十点半从中途一个小站上车,要13个小时,才能到达她所热爱和向往的x城。而w城,她只是从那趟绿皮火车上看到它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它变得跟x城一样神圣可亲了。她从未去过,她在w城也不认识一个人。而现在,高铁让xw之间,只需四五小时。据说那趟w城到x城的直快火车,提升为特快,全程由二十多个小时,变为十多小时,她家乡那个小站取消了。几乎所有的县级车站都被从时刻表上抹去。速度的提升必然要有所抛弃。

  她并没有见过那位偶像,只是读过他的小说。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根据阅读,她所爱的人常常变化。她曾经爱上过一位英年早逝的作家。在大礼堂的后排远远听过他作报告,浓重的方言,半句也听不懂。半年后,从报纸上看到他死去的消息。可是她在多年里,爱着他,路过作协那条路时,心跳加快。有一次竟然悄悄溜进那个院子,找到了他曾经留影的那棵梨树,想象着他当年站在树下很痛楚的样子低头思索,任一片烟雾锁住了自己。而现在,她已经来到他死去的年龄。后来,她又心仪过另一些男作家,当然,从来没有见过他们,那种爱,清明无碍,只是一个符号,悬浮于生活之上。这次,是她偶然读到他一个小说,在网上找到他,时常向他问好,他得体地回复,交流持续进行了几个月,问好成为她的义务,对方似乎有了依赖。一个貌似的强者,对弱者有所依赖,如果她有几天不问候他,他会有点酸溜溜地问,在忙什么,以为你消失了。前天得知他身体小恙,她说,我去看你吧。对方迟疑了一小会儿,说,好吧,请告诉来去时间,我为你订好住的地方。她说,不用,我中午到下午离开,你只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到你家附近,一起吃个午饭就行。

  偶像问清了她的到达时间,说到车站接她。偶像有点疑惑,这女人,为着什么?她从光临到离开,只有五个多小时,除过出站,进站,候车,可能,只有四个小时两人在一起,那么,也就只是吃个午饭的时间。她真的只为来见他一面,吃个午饭?他听一位大作家说过,当年大作家的作品一炮打响,举国关注,相距三千里外一个女读者,总是给他打电话,几十天后说,我去看你吧。他拒绝了。他问你为何拒绝,人家只是来看看你嘛。那位世事洞明的大作家说,跑那么远来,肯定不是只见一面那么简单。可现在,这位女读者,真的是,只来见他一面。

  火车进站时,他来短信,说他已经在南出站口等待。

  脸是熟悉的,已经在各种照片上细读,个头却比她想象的高。原以为南方人不会这么高的。她一步步走近他,他视而不见,还向远处的人群看去,这使她得以尽情打量他,他与想象中的基本一致,不,还要略好一些,他笔直挺拔,健康明朗,比照片好看。直到她站在面前,他似乎惊吓了。哈,我以为你是高个子哩!他说,方言普通话听起来很可爱。看照片上脸型你应该在一米六五以上。他说着,伸手握住她,绝不是失望的表情。她怀着某种莫须有的自信,微笑了。

  简单的几个菜,静静地坐着,并无激情,也没有多少话,好像老友。与其说是看望对方,不如说是安抚自己。都是阅尽世事的人,觉得这友谊无论进退,是否继续,都很理解。

  然后在市区看风景。她突然说,带我去老火车站看看吧。

  有什么看的?又旧又破,人又多,车也不好停。

  我想去看看,就看一下大楼上w城那两个字,我年轻时候对它非常向往。

  他调转方向,向那里驰去。走到了车不能再往前走的地方,停下来。远远的她看到那陌生的有点破旧的大楼,上面红色大字,w城 。她想起青春岁月里对它的想象和神往。生命中,总有一些东西驻守那里,静静等待你(比如衰老这件事)。在她成长的这么多年,青春躁动,炼狱投诚,烈火燃烧,浓烟消散,直至现在碳火如绸,而它只是这样天天如此,不惊不诧地在这里,不断创造神话,挑战极限呑吐量,相信她总有一天会来,远远地看它一眼。

  起点站就上来一个带小孩的女人,那两三岁的小女孩在座位上爬高爬低,走道上跑来跑去,旁边有人夸孩子的裙子好看,年轻的妈妈赶快说,这裙子二百多呢。她打量那孩子,那一乍长的一片硬布,几乎盖不住屁股,穿了个松紧带而已。那么,这小精灵穿的小皮鞋呢?毛衣呢?小到滑稽的长统袜呢?这千元行头包装起来的天使,此刻在车厢里跑啊跳啊爬啊,是她对这懵懂世界的热情表白。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一岁半的夏天剃光头,穿着吊带裙,那细细的带子,勒进肩头粉嘟嘟的肉肉里。那白色羊皮小凉鞋,远没有妈妈的手长,那几年里给女儿买鞋,她的手是尺子,一个关节一个关节地变长。如今,那些小鞋子都到哪里去了?

  突然有一天,女儿宣布,我有我自己的安排,不再跟你一起出门了。她说,谢谢,正合我意,我再也不能带一个比我高大的女儿出现在世人面前,你已如此雄壮,我又如何装嫩。

  天更黑些。列车以陆地上最快的速度向着夜的深处挺进,向前方那些终将要抵达的一个又一个站点奔驰。

  他们用世上最近的距离,看着对方的眼睛,近得不能再近,鼻尖贴着鼻尖。在应该闭着眼睛的时候,他们却都睁着,要记住对方的这一刻的样子。

  她向着茫茫黑夜,鼻尖贴在车窗玻璃上,试图还原那时他眼里的自己。

  小款型号的雌性,带着浓缩的激情和内敛的妖娆,用一种心中响起的音乐伴奏的步点,行走在厚地毯上,被温暖的灯光勾出金边,要进入一个善于沉默善于遗忘的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清洗自己,然后静待敲门声。有时候这等待是几十分钟,几个小时,有时候是一整天,她足以读完半部小说。等待,成了她生命中的常态。执拗地站在窗前,看着来路上他的身影出现。

  我常常想,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我,我会怎样?哭闹,申诉,纠缠,怨恨……会的,我多半会这样的,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我无法抽身出来,顾不得风度,因为我无法想象没有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会把我得不到的一切打碎,我要听到那一声脆响,我要看到碎片滚滚跌落,我要看到割破的伤口鲜血流淌,我要我们身败名裂,我要见到世人耻笑。你不见hao123网页上,那个左上方报眼的重要位置,只为发布各种桃色新闻吗?配上足以让主人公的生活瞬间崩盘的照片,相同的事件,不同的主角,前赴后继,永不枯竭,使人们得到鼓励,揭发和控诉成为生命中重要的事,成为我们的重大使命。我要我们荣登那里,我要大众像吃了春药,在网上刷新我们的故事,在一周内津津乐道,把我们的鲜血当成蜜汁,争相品尝。那么谢谢你,你一直用爱托举着我,保护着我,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不让我跌进仇恨与破碎。这样看来,我所有的美德与稳固,都是你给的。

  女人怀着感恩的心情,坐回到她靠窗的位置。从玻璃上看到自己一张不再年轻的脸。窗外彻底黑了下来,女人的心中燃起一盏灯,清点她曾经的爱过。那些甜蜜和伤痛,从大到小,错落排列,以一种密不可宣的图形,呈现出来。

  为了爱,她曾经日夜兼程,以至于她喜欢上了在路上的感觉,把每一个出发都当成去赴一个约定,好像她每次抵达的,只是一个人的身体。

“紧致,润滑,富弹力……”电视广告里在描述。这种境况,跟你无关了,那是你多年前的状态。

  重大会议。铿锵有力的结束语。她看着那些激动的面孔,感到不解,人类,怎么可能团结一致,紧密围绕,共同高举呢?他们各有各的忧欢各打各的算盘,有的人步伐急切奔赴一场又一场欢乐,有的人踯躅不前坚守寂寞痛苦的底线。只有一点是共同的,我们必将走向衰老。统一思想,统一认识,统一行动。哼,统一走向衰老,还差不多。她发出一则短信:看来,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一起变老的步伐了。

  读一本最新的长篇小说,一个男人还迷恋着他的妻子。“三十四岁的女人,处在她一生最好的时间里”。心中凄然,继尔愤慨,想质问这个姓徐的作家,你啥意思啥意思,是想说,四十四岁的女人,是最糟的状态吗?再一想,难道不是吗?你要老,就一下子老太婆好了,弄得现在,不再年轻,也不老透,岂不尴尬。

  对自己的年龄和身体充满了愤怒和厌弃。那些臃肿的,松驰的,干枯的,那些僵硬,那些迟钝,那些阴险地逐渐紊乱的,无以为继随时断流的,那些捣乱般偶尔闪过的疼痛,那些转瞬即逝的遗忘,都时时提醒着你,你从未像现在这样快速地滑向一条不归路,你将随时体验丢失和屈辱。

  又停一站,一对男女走进车厢,二人的全部行李,只是女人肩头的一个小包,好像是很随意的出门。提速,使越来越多的人将出行当作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

  几小时前,他们礼貌地告别,他感谢她来看望,用洁净的大手握住她,说,到了后发短信来。啊,曾经有另一种告别,深情相吻,互为对方柔润的巢穴,纵情伸展打滚休憩,轻声说,到了发短信来。转身离去,就像是一层层剥离了自己。归途之中,感受着空虚的甜蜜与微痛。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假如一个女人,不能激发起男性的荷尔蒙,但自身热度和期望还在,那将是如何不堪。她曾见一个女人,美德深重,感人事迹说不完,可稀有男人爱他,多年来一人支撑生活。某个话题让她突陷嫉妒的泥淖,保养良好的一张脸从水蜜桃成为腌制黄瓜,瞬间换了一个人,再也不是那个德高望众的大姐,而是一个全面坍塌的女子。那一刻她真恨不得变作男人,去爱她,呵护她,让她知道生活对她所有的美德,皆有回报,让她感到,没有人爱,不是她的错。可是,是谁的错,又能如何呢?我们找出缺憾人生的罪魁祸首,又将怎样。每一天的生活,还得自己面对。就像每次出发,总得归来。

  车窗外面,已经见到点点灯光。她对着黑色玻璃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又一次归来了,带着出离的新奇和回家的急切。他给偶像发了个短信:已经进入市区,安全抵达。请放心!对方回复四个字:欢迎再来。

  从车窗里看到旅人们纷纷起身,提着行李离开车厢,向门口走去。

  高速列车将女人变成一台精密仪器,成为它的一个部件,近五个小时,她用来自我测试,开启回放功能,重新整理了桌面,清除掉一些乱码,使一些文件归档。现在她必须给出此趟运行的检测报告,总结性发言。窗外灯火越来越近,呈现温暖的光芒,她告诉自己:与其哀叹失去,不如珍惜当下,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年轻的你了,再也没有这一岁,这一天,这一刻。

  广播员深情而多余地通知这些坚守到最后的人们,前面将要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x城,请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她没有行李,只是随身的一个背包。她去的时候,纸袋子提了两盒有本地特色的蛋糕,送给那位疑似病人,她轻装而归。

  车门一开,她将顺着人流下车奔跑,那么多人一起跑,像是一场体育比赛,大家要赶最后一班地铁。

  作者简介:周瑄璞,女,河南省临颍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芳草》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并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曾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陕西文学院“文学创作奖”、柳青文学奖,入围路遥文学奖、花地文学榜。


微信论

◎方英文

  据说中国如今有七亿人玩微信。每天早晨一睁眼,枕边摸出手机刷而阅之。朋友圈里的熟人,一路点赞下去。忙得不看内容,纵然对方的二大爷去世了,也照例点指一赞。如果醒得偏早,那就上个厕所,返回被窝细读之。有意思的就予以转发。所谓有意思也是相对而言,没个标准的。体育迷不会转发文艺类,生意人也不大看天文学最新发现。

  有一类微友属于藏书家品种,每天转文几十篇甚至上百篇。每文皆在万字左右,说他全看了那叫哄鬼。但他就要抢占着心理受用些,如同汉武帝拓疆扩土,又好比狗吃牛粪——贪大图虚荣。

  微信朋友圈里的官员是一个特殊品类,只看不说、偶尔点赞。为何呢?说官话人笑话,笑话你每天台面上说官话还不过瘾、还要来这里教育俺们烦不!说点人性人情话呢,同僚怎么看?尤其上司怎么看?政治素养去哪了!所以只读不吭声,所以俗称潜水者,兼职舆情观察者,无形中分担了便衣警察的职责。这也告诉大家如今做官并不好玩儿,可谓如履薄冰也。

  况且科技手段前所未有,大气层外转悠着卫星天眼,大地上布满了各种机啊站啊的,无形网络如渔网于你,人人皆成了光身子,休言行踪与隐私——除非你扔了手机,而这又是不可能的,比戒毒还难的。五分钟不摸手机,便以为世界抛弃了你、联合国文件等着你签字呢。

  且不谈微信朋友圈里的晒食、亮艳、推销产品,也不提男女间的打情骂俏、书画家互赞献花——其实私下里不时讥笑对方“还没入门”呢——此处只说说文学写作者,所谓的“原创之徒”吧。再好的文章,我当然要拜读,却不转发;同行私信请我转他,也多半只转一天即删去,情谊尽到即可。人老了瞌睡少,清晨醒得早,又沾染上毛笔写文章的恶习。沏茶一杯,涂鸦几十个字百十个字,拍照而发微信。内容极短,不必劳驾看客动指点击“全文”或“收起”。不浪费读者时间,我以为是个美德,虽然这一不足挂齿之美德永无获奖之可能。天天如此难免就乏味了自己,于是清早照例写,却停止一周不发微信,以免腻歪观者或被拉黑或遭口水。谁知第三天就接到私信——包括潜水者私信——问何以没动静了?且称其每天看我微信已属“快乐的日课”。奇妙的是,来私信者多为从不点赞者!

  天天写几句“孔子语录体”很不容易,陈词滥调又不好意思往出泼洒。忽然就想到了被冷落的博客,那里面有近乎二百件博文嘛。怎么挪到微信上呢?请教身边的行家,顷刻就会链接了。今早搬来一个关于旧日作家书画活动的博文,加按语曰:  

  一个活动,无论多么盛大,无论露脸了多么大的人物,但从你的微信报道看去,你成了主演——其实你现场就是个挪凳子上茶水的吃瓜群众。所以我如此定义微信:自我宣传部。这也实在无可指责,因为流量费是自掏的,总不能老是搞笑金正恩、娱乐特朗普吧!

  网络属于虚拟世界,微信则是这个虚拟世界的一片私人领地,任由自己搭台自己主演。为了增加点赞量,于是猎奇获艳耸人听闻,于是标题党段子手皮条客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只是这普天之网络照例不是荒漠无人区,依然是受管控的。你有胡言乱语之自由,人家有杀伐屏蔽之权利。凡不合时宜甚或触忌犯讳处,要么发不出,要么发出五秒钟就给你蒸发了。细想也是活该,既然是“自我宣传部”,那你多少得有点宣传部长的责任与担当吧,多作喜鹊少扮乌鸦吧。久而久之微主们就明白了某些规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写什么又即便写了也发不出去。于是最保险的内容,自然是圣贤语录、名人轶闻、心灵鸡汤等等,等等。

  更多的是自我行踪报道,自做总统自任随行记者——自拍杆支持了这一自恋大潮。如此新技术既助推了人类进步、又便捷了个体张扬,且算民主元素吧,对于集权专制是个极大的忽视。集权专制最需要什么?最需要天下之人全都仰望着他,照他的眼色一言一行。如今倒好,一人一手机,自拍自照自发布,自恋自爱自崇拜,边吃边看,马桶上蹲者看,公交车里一手空吊一手端看——现在,你终于知道时间去哪了吧?公园里同坐一凳谈恋爱闹别扭,相互谴责也都发微信呢。

  微信这一自媒体如蝗虫般遮天蔽日蚕食了官办纸媒体,人们翻阅报刊、静心读书的时间与日俱减,“主流”一说自此成为笑话——网络泛滥、江河决堤,你给我指指看,“主流”在哪?

  于是问题来了,我们每一个微主事实上又都变成一个个集权专制者,因为我们同样渴望更多的人看我们眼色赞我们言行。不同的是我们无权乏势,却要收获赞歌与崇拜,只好遵循古老的往而不来非礼也之祖传秘方:要想人赞我,我须先赞人。于是微信一发布,同时快速上刷屏、下落赞鸡啄米般百十个。然后牛眼瞪屏恭迎回赞。第一个点赞者不是铁友便是闺蜜,只是圈中人并非全都捧着手机正观看,因为多数人毕竟还因饭碗而忙活着,所以你得耐心等一段时间再回望,且绝不可能撒多少赞出去、收多少赞回来。此理正如种庄稼,断不会下多少种子出多少苗,因为总有些种子硬肯闷死土里就是不愿冒出来博你个开心!

  点赞虽然大体上属于无成本投资,却也从不一概率性化、无功利。比如写作圈吧,就算你的文章很让他叹赏不已,他依然不点赞。也许他确实没有点赞习惯、李太白苏东坡他也懒得点;不过他也或许这么想,我怎么写不出这样的文章呢?我没义务点赞你让你享受成就感呵。然而你若是文学编辑或主编,或知名评论家或某奖评委,那他会第一时间猛击一赞!咂口茶一想,仅点赞未免只是个礼节,于是奉送三个大拇指。撒泡尿回来,觉得分量还显轻、还不足以表达仰慕,当即补献三朵红玫瑰——对方便喜悦地以为自家文章真是好啊,因为这哥们三次表态正说明其阅读过程啊,这哥们政治上成熟值得关照啊——

  其实这哥们,尤其姐们,压根就没点开你文章。

  作者简介:方英文,生于1958年,陕西镇安人。著名作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书文兼美,博雅通脱,书风温润,隽永清丽,有各类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有《方英文小说精选》(中短篇)、《方英文散文精选》(台湾版)、《短眠》(随笔)、《风月年少》(书法小品文)等数十种。代表作为长篇小说《落红》(台湾版《冬离骚》)、《后花园》《群山绝响》。曾获首届柳青文学奖、“中国新时代风雅名仕”称号,《后花园》入围八届茅盾文学奖。


辋川尚静

◎朱 鸿

  辋川是一个长长的峡谷,王维曾经在这里居住。如果一个现代人为尘世所烦,效仿王维的行为,到辋川去生活,那么一定荒唐,尽管辋川尚静。

  辋川确实很静,一床河流,两岸青山,仅仅是这种结构就区别了乡村的小巷和城市的大街。那里的人烟总是稠密之极,但这里的人烟却稀疏得须臾便融化在风云之中。我是挤在农民之间坐着三轮车来辋川的,他们陆陆续续到站下车,并一一消失于葱郁的树木背后。点点房屋,筑在崖壁之侧,并不容易发现。

  我来这里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辋川的气氛。倘若此乃目的,我以为其目的潇洒而苦涩,这就是味道。司机将我拉入辋川的深处,收了使他满意的钱,就兴奋地驾驶着三轮车走了。辋川归于沉寂,孤独的我,望着在峪谷滚动的白水,竟觉得恐惧。恐惧没有对象,只是这里的空,这里的无声无息。

  王维栽种的银杏,挺立在雨润的河岸,树皮满是裂纹的粗壮的主杆,被水淋成了黑色。从叶子流下的水,继续洗濯着树皮。它真是太老了,呈现着一种挣扎状态。它已经在辋川生长了千年之久。风云掠过它高高的梢头,小而圆的叶子将水唰唰地摇落着,我看到,那叶子翻动得忽白忽绿,晶莹如迸溅的浪花。这样葱笼的叶子,生长在几乎腐朽的支杆,颇耐人寻思。奇崛的支杆多似烧焦的干柴,触之就会掉灰,然而我由此也知道了生命的顽强。年迈而傲岸的银杏,压得我十分渺小,仰望才可以看到其全貌。山峰罗列在它的周围,尽管那些都是秦岭的余波,但在峡谷,我却仍感到它们的伟大。它们需要仰望。惟有溪水在我一侧,其源远而流长。

  王维在辋川的别墅,初是宋之问的,这个喜欢歌功颂德的诗人,以媚附权贵得宠一时,但最终的下场却是被皇帝赐死。王维迁居辋川的时候,宋之问已经作鬼,那么他是如何购得这里的别墅呢?我能猜测的只是,辋川的美一定迷惑了王维,否则他怎么单单选择了宋之问的别墅?终南山巍然霞蔚,可以供他居住的地方应该很多。时间将王维的别墅早就摧毁了,幸运的是,支撑某个柱子的扁圆的石墩,竟穿过层层的岁月得以保留,而且完整地放在银杏旁边。那些湿漉漉水汪汪的苔藓,绣住了它的每条皱纹和每个斑痕。

  秋天的雨顺利极了,仿佛风云微微扭动一下它便有了。辋川的雨是明净的,线似的,一根一根拉到峡谷,空极了,空得无声无息。山坡上的红叶,渲染在碧翠的草丛,一些青白之石竟架在杂树的根部,危险得随时都会滚落,不过濛濛的雨送给它们一层薄薄的梦,梦悬在辋川的山坡上。王维一定看见过这样的梦,甚至入过这样的梦,不然,他的诗画怎么那样惟妙惟肖,有声有色!王维之后三百年,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而赞叹: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摩诘就是王维,是王维的字。

  王维购得辋川,显然是他过得富贵的证明。贫穷的诗人,是不可能拥有一个辋川别墅的。其情况是:他在二十二岁便进士及第,并步入仕途。他担任过大乐丞,右拾遗,并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奉使出塞。王维四十岁做了左补阙。恰恰是这个阶段,他开始迷恋山水,来往于朝廷与辋川之间。他既为政,又当隐士,游离于人类斗争与自然情调的两极。朝廷的险恶,伤害着他的心,但辋川的美妙,却给他的心以慰藉。他便是如斯生活的。王维这样的生存状态,是他最智慧最得意的选择,也是其无可奈何的选择。除此之外,他的任何作法都可能是下策。人总是希望自己生活得幸福一点。以王维的气质,他不能彻底陷入官场的名利之争,以王维的经历,他也不能彻底沉醉于辋川的田园之乐。他必须兼而顾之。这样他就得到了入世之荣,摒弃了入世之累,避免了出世之苦,享受了出世之妙。在入世与出世之间,存在着一个广阔的地带,他欣然奔走于两端。人似乎只能这样生存,不然,完全媚俗与完全脱俗,都可能导致深刻的痛楚。我不赞成一个学者对王维的抱怨,这位学者认为,他缺少陶潜的勇气,没有彻底地决裂于官场。这是一种刻薄的认识!

  雨中的辋川并不知道人的思想,其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它的状态。秀峰沉默,层岩相依,雨悄悄地缝合着万物。秋风过处,衰柳飘荡,黄叶旋飞。曲折的路径,流水扬落,浅草明灭。松、柏、杨、槐之类,高高低低,互相掺杂,组成了绿的森林,并覆盖着辋川的沟沟坎坎。偶尔一树柿子,落了肥叶,惟红果占据枝头。白水流过幽深的峡谷,遇石而绕,触蒿而漫,柔韧地向前游荡而去。

  公元756年,安史之乱,已经五十五岁的王维被叛军逮捕,软禁于洛阳的一个寺庙。他吞药致病,装哑而活,但他却终于敌不过安禄山的骄横,无奈地接受了伪职。唐政府征服叛军之后,皇帝对那些接受伪职的人统统定罪,不过王维在软禁之中,曾经向探望他的朋友裴迪诵诗,其诗之意受到皇帝的嘉许,遂对他只作降职处理。之后为给事中,尚书右丞。这是王维的幸运了。其诗是这样的: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尽管如此,安史之乱毕竟摧残了王维,他渐渐变得消沉了,或者,他变得更加淡泊,更加寂寞。他常常拄着拐杖,站在门外,抬头望着辋川的落日斜辉。暮色之中,稀疏的钟声,回家的渔夫,飘走的花絮,柔弱的菱蔓,都使他感到惆怅。他看着看着,便转身入舍。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佛的意象。王维的母亲就信仰佛,这影响了他的灵魂,不过到晚年,他才彻底皈依。他食素,不茹荤,认真地打禅。他静坐辋川,闭着眼睛,寻找着解脱之道,并企图超越生死之界。香烟袅袅,烛光闪闪,王维的心凄凉而宁静。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人生真的像王维觉悟的这样么?我不知道。惟有达到王维的境界才能理解王维,不过我没有。我只感觉,自然如我面前的辋川,社会如我身后的市井,都有其美的一面,都能给我以享受。然而,我的辋川之行,明显地含有烦于我那圈子的成份。是的,我很烦,某些时候我简直不堪负荷。我从栖身的圈子走出,到辋川去换换空气,确实使我感到一种轻松。

  雨中的银杏独具丰采,其圆润的叶子像打了发蜡似的明滑,并为强劲的风所反复翻动,但银杏的本木却牢固地埋在土中,风怎么吹它也不动。这是辋川最古老最高贵的植物,水汩汩地流过其黑色的树皮。王维种植的银杏,成了他在这里生活的主要标志。不过它终究要倒下的,留下的,将只有辋川。

  辋川很静,长长的峡谷完全沉潜在秋日的烟雨之中了,所有的树木,草,青石白石,都化为迷濛的一团。一只鸟也没有,一只兔也没有,甚至除我,一个人也没有,惟有风声雨声和河流的浪声。这样的一种空,一种自然给我产生的空,多少是恐惧的。一瞬之间,我真是惊骇起来,害怕从山中钻出一个野兽或怪物。这样想着的时候,我似乎已经有了对付它们的准备,于是忽然吊起的心就慢慢放了下来。蓦地,我感觉身后有脚步的挪移,飒飒的,仿佛是谁用树枝在地上划动。我捷然回头,竟是一个穿着蓑衣的农民,他木然站立,雨流其身,轻轻地问我:

“你要三轮车么?”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西安人,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散文集二十余种,具有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关中踏梦》《药叫黄连》《西部心情》《夹缝中的历史》《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图书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散文《不沉》入选中学语文教科书、《辋川尚静》入选高职语文教科书并被中央电视台拍成电视散文播出。


我当先生是一座文学靠山

◎ 周燕芬

2016429日上午,作家陈忠实先生的逝世,引发了三秦大地上的一场精神强震,并迅速波及全国,文学界乃至全社会对先生的缅怀追忆,如江流澎湃,汹涌而来。长安城像是一个文学国度,如我这样从少时钟情于文学,走到今天以文学为志业的人,这里有很多很多,受陈忠实先生文学情怀和人格力量的招引,得先生关心爱护、挈携奖掖的文学后辈,这里有很多很多,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和陈忠实先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认识,走动并不是很多,但每有交往总是非常亲切。我感觉中的先生,总是不忽略走近他的任何人,哪怕你再普通,做了再平常不过的一点事,只要你和他相遇和他交谈,就会被他的笑容所温暖,被他的称许所鼓舞,从而对自己的努力满怀了信心。记得我是1995年第一次写了研究《白鹿原》的文章,发表在一个并不起眼的刊物上,自己也未曾想过要去结识作家,倒是先生不知怎的发现了我的文章,然后设法联系到我,当我接起一个报名是陈忠实的电话时,我有点懵了,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没忘记的是先生竟然感谢了我一通。不久去省作协找同学时,终于见到先生,我那时研究生刚毕业,文学教学和研究正在起步中,与敬仰的大作家不期而遇,而且当着同学的面夸我的文章写得好,顿时虚荣心爆棚。那时候真是太年轻,先生说好以为自己是真的好,无知无畏可能也是一种大力量,会让人不管不顾地坚持下去,做出属于自己的最好状态。感念陈忠实先生,他是曾经给我过文学原动力的人。

  以后有过多次向先生求教,但凡有和《白鹿原》相关的文学活动,先生总不忘叫我参加,记得有次打电话让我复印自己的那篇小文章给他存档,还有次电话说看到了对《白鹿原》很特别的一种评说,问我对作者是否了解,他想认真思考其人的观点。点点滴滴的交流,慢慢的你不再觉得他是令人仰望的大作家,而是最可亲近的一位长者和朋友。最近一次和先生谈文学,是2014年年底,我也因自己的家事而劳烦了先生帮忙,先生热忱答应和爽快出手,让我觉得无以为报,于是约了几个相熟的朋友和先生一起年终聚餐。我顺带了两篇发表不久的文章给先生,两篇文章都比较长,属于宏观性和理论性的问题讨论,关于陈忠实的创作是其中一部分内容。这种中规中矩的学术论文读来比较枯燥,我想给先生留个纪念或随便翻翻就好。哪知先生不但仔细读了,而且两天后就打来电话,讨论了半个多小时。我说读这样的文章让您受累了,真不好意思,先生电话那边朗声笑说他觉得很有意思,还没有见到这样讨论《白鹿原》创作的。我在多次青年作家作品研讨会上聆听过先生的发言,他总是那么诚恳地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为每一个哪怕是微小的艺术进步而欢欣鼓舞,那份对文学后辈的体贴和关爱,让我不仅见识了先生的文学慧眼,更为先生的宽广胸怀和仁厚之心深深折服。

  最后一次见到先生是在20151122日西安工业大学召开的“陈忠实文学创作研讨会”上,面带病容的陈忠实先生出现在主席台上,用沙哑的嗓音竭尽全力为会议致辞,全场为之感动唏嘘。先生这次不寻常的出场和讲话,让人们预感到了什么,走出礼堂时先生一下子被人群包围了。我远远地看着,看着先生还在坚持为学生签名,与他们合影,那场面很让人揪心。大会集体合影时我恰恰站在了先生身后,看到他稀疏的白发,看到他消瘦的双肩,我忍住心酸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问好,说很想去家里看看您聊聊天,先生侧过脸含笑点头说,好,你来吧。然而先生的病情很快又加重了,终究无法再见一面。2016年春节,先生回给我问候短信的一通电话,成了我与陈忠实这个伟大生命最后的交集。

55日凌晨赶往凤栖山最后送别先生,灵堂前的广场上聚集着越来越多的送行者,我站在其中,身心却被巨大的孤独和虚空包围着,突然间我就想到了1936年鲁迅先生的离世,那个高大身影的遽然倒下,那样疾走着的脚步突然停息,围绕在鲁迅身边的文学同道,追随着鲁迅的文学青年,乃至鲁迅的对手和宿敌,无不陷于一种精神失重的状态中。鲁迅先生说过:“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有多少文学青年是在这“牛奶”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我在这一刻深切地体会到了左联同人痛失鲁迅的心情。站在这广场的每一个人,因各种不同的机缘与陈忠实相遇,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陈忠实,对我而言,先生是一座文学靠山,他所坚守的神圣的文学事业,是我恒久的精神依靠,我们同在一座长安城里生息相通,有先行者的庇护,我和文学就有了一份踏实和安心。我们所生存的时代不是一个最好的文学时代,但我有幸生活在一个最好的文学环境中,我们亲眼目睹伟大作品的诞生和流传,我们亲手参与了文学经典的培育和建立,而且能与经典的创造者蔼然相叙、温暖相依,还要如何才能更幸运?而当这位亲人般的伟大作家永远离开我们时,带给我们的又是怎样的悲哀与伤痛啊。

  生老病死原本是人生常态,但注定有的人的死,能让活着的人越过生死物象,领悟一种精神的崇高和不朽。陈忠实先生在对我们这个民族历史和未来的痛彻思考中,在对人的灵魂变迁的深入探索和人道关怀中,写出了《白鹿原》这本大书,也刻画出了自己的灵魂肖像,树立起了自己的光辉人格。发生在陈忠实和《白鹿原》之间的,曾经是怎样惨烈的一场思想较量与心灵搏斗,这场艰辛的艺术创造活动,终于在作家与作品的双向互动中达致双向成就。我们这个时代谈论文学,似乎越来越有了职业化的意味,甚至某种程度上圈子化了,局外人会觉得文学实在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但如果真正读懂了《白鹿原》,读懂了陈忠实的文学世界,一定会惊异地发现,原来一部好小说涵盖的是人生的全部,是对人的存在本源的探照,以及对理想人性的终极追求,即所谓文学艺术的无用之大用。陈忠实先生以他的心血之作《白鹿原》,又一次证实了文学的价值,铸就了文学的永恒。

  人世间的陈忠实已化羽归去,文学依然神圣,也依然需要后继者不懈地努力践行。与其说用文学效命这个非文学的时代,不如说用我们的热爱效命我们惨淡的文学人生。能与先生相遇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人生财富,今后研读《白鹿原》的文学课堂,将会与以往有所别样,我会告诉学生一位我所感受和怀念过的作家陈忠实,带着对先生心灵律动的感应,走进小说《白鹿原》的艺术世界;我也会引导学生从一部文学杰作中读出作家的人格精神,让支撑过我和同代人的文学力量,也能成为后辈学生的精神支撑。唯有此,方可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也才不辜负我们世代传递的文学初心。

  作者简介:周燕芬,女,陕西米脂人,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中文站现代文学专业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理事。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风格和社团流派研究及当代文学批评。代表著作有《执守·反拨·超越——七月派史论》、《因缘际会——七月社·希望社及相关现代文学社团研究、《文学观察与史性阐述》。其中《执守·反拨·超越——七月派史论》获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在《文学评论》等核心刊物发表论文数十万字。


永远的西部骑手

——怀念红柯老师

◎杨则纬

  在我19岁的时候,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春发生》刚刚出版一年,陕西省作家协会为十个年轻作家举办了一次特别的学习会,给每位作家一人选一位评论家和一位作家分别对作品进行指正。我是其中最小的一位,那也是我第一次和文学走得特别近,周围都是陕西文坛听过看过却没有见过的老师前辈。很多前辈都说文学是个苦差事,为年轻的我未来是否会走下去担忧,年轻的我急于表现内心的感受,连着说了好几个“我是真的热爱文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红柯老师。

  我是陕西岐山人,我知道红柯老师是我老乡,但是他不知道我。那次会议在东晋桃花源,两天的时间,我一直不敢上去和红柯老师打招呼,他的头发不算短,梳到一边,说起话来洪亮有力。会议到最后时间,红柯老师说必须先离开,因为下午有课,我着急还没有和老师说上话,于是写了一张纸条给他。红柯老师在离开会场前给我回了纸条,写了都是鼓励的话。

  我现在32岁。

  时间在生命里一晃而过。对一个一直写着小说的人来说,这13年的时间,不像风吹过,有树叶知道;不像水流过,有小溪陪伴;不像四季,尽管冬天和夏天总是比秋天和春天漫长,有万物追逐……这个人只是一直在思想着幻想着提着笔默默的写着、爱着、悲伤且无奈又充满了希望的过着一日一日。

  红柯老师的岁数定格在2018224日,狗年初九。56岁。

  对不起,我感觉写出这一行字的时候,我眼睛里的眼泪又要下来了。

  当我看到这个让人悲痛的消息时,我连着问了好几个朋友,内心里根本不能接受也不能相信。就在年前29日的时候,兴安老师从北京来西安办事,邀请了红柯老师一起吃饭聊天。我的手机里还留着他给我发得信息,说自己的老岳母突然瘫痪所以不能赶来,问候我新年快乐之余还不忘鼓励我,说给日本的汉学家专门推荐了我,最后那句是:咱们是乡党,我会一直支持你。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认识老师从他的小说开始,认识老师从那张纸条开始。最让我记忆深刻的画面是陈忠实老师的追追悼会,来送陈老师的人密密麻麻的站在灵堂外面,所有人都举着陈老师的照片,其中就有红柯老师,他举着的是陈忠实老师《白鹿原》第一次发表的杂志……他告诉我,那是他连夜去宝鸡教学的学校图书馆找出来的。

当你回忆一个人的时候,很多事情就变成影像变成胶片变成一行文字。去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文学盛会,除了学习之外,还有见一见文学偶像的期望。红柯老师看我拿着参会人员名单就过来问我:“则纬有喜欢的哪位作家,我都熟悉,我带着你去要签名。”带着红柯老师永远的那种热情单纯快乐和蔼的微笑,声音里是一股洪亮有力又充满亲切的询问声。

  从作品到作者到乡党又变成作者。去年我的课表里出现了《西部文学》这门课,我更多的读到了红柯老师的作品,也和学生课上或者课下讨论过作品的内容,之后就一直期待能有一个时间,请红柯老师面对面的和我谈一谈他心中的西部文学。我知道他很乐意说,在一贯的聊天里,红柯老师都是那样像个大孩子一样,用小学生朗诵课本的那股认真劲头儿,讲一件事情、一个故事、一个看法,不管听众是朋友是学生还是读者,他的表现力都不会改变,因为那就是那个豪迈又热情单纯又快乐怀揣着文学梦想的小说家。他文字里那股浪漫、野性、自由、生命气息……红柯老说过:“有血性最强健的时期总是弥漫着一种古老的大地意识,亚洲那些大江大河,那些名贵的高原群山就是我们豪迈的肢体和血管,奔腾着卓越的想象与梦想。”

  《生命树》中,红柯老师笔下的马燕红被强暴,他写到“她压根就不想醒来,压根儿就不想让车子停下来,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外去,跑到没有星星的地方去。”……“马燕红喝了满满一缸泉水,泉水从碎石缝中涌出来,冲到大石外的草丛就算是溪流,自由自在地在大地上奔流。初生的太阳一点也不刺眼,毛茸茸,笨头笨脑,刚刚诞生一样。马燕红身上有了热量,她后来告诉莉莉,我又活过来了,就是那缸泉水。那处子般的溪水让我想到我曾经是一个姑娘,做一个姑娘多好啊。”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认识红柯老师一回,永远微笑。

  太多想说的话,还是遗憾,勤奋善良单纯永存想象的红柯老师,他的文学梦还没实现,他的文学梦已经温暖感动了很多人。

  作者简介:杨则纬,女,198612月出生于西安。就职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现为中国作协会员。2010年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2015年荣获“剑门关文学奖”。先后被聘为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获得“2005年度美文杂志最受读者欢迎的好文章”。已出版长篇小说《春发生》《末路荼蘼》《我只有北方和你》《躲在星巴克的猫》《最北》。先后在《十月》《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多篇长、中、短篇小说。


人间仙境庆门沟

◎宋瑞林

  庆门沟是云架山下一个小山沟。

  这是一条狭长幽深的山沟,两岸山坡上是古老原始的森林,郁郁葱葱,古木苍茫。一条小河常年四季在人家门前哗哗哗地流淌,一路小溪花覆水,河两岸野草葳蕤野花绽放,山中溪水在青石板上一路溅起晶莹的水花,水雾氤氲,山岚弥漫,人在山中走,有一种腾云驾雾的飘飘欲仙的感觉。

  水花四溅,惹得幽深的森林深处有时候会跑出一只鹿来,这是一只年轻的鹿,它快捷地从山上跑下来,嘴巴伸进清凉的水中吸吮着,头上的鹿角随着它在喝水在晃动着,这里的水好甜呀,它想告诉它的同伴口渴了就来这里饮水。

  有时候也许会飞来一只羽毛斑斓的野鸡,它喝一口水,仰起头摇摆着,身上的羽毛也跟着抖动。

  山里面的飞禽走兽多的是,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一到早晨,天光清明,树林里百鸟鸣啭,鸟语欢歌。锦鸡、野麻雀、白电壶这几种鸟是鸟中美女,锦鸡常常三五成群在林中飞来飞去,人一走近,轰得散开。野麻雀拖着长长的尾巴就像张艺谋大片中那些优雅华贵的公主曳着长裙在缓缓漫步。白电壶叫声短促清脆,它是山里面鸟类中小家碧玉。更多的是喜鹊、乌鸦、麻雀,它们成群地飞过,一边飞一边鸣叫,鸟声热烈欢噪。喜鹊的叫声欢快,山地里干活的人,听见它叫,心里默念着,莫不是今日女子女婿要来,是这,我赶紧把这块苞谷地里草锄完,回家和死老婆子给娃娃们闹好吃好喝的。要是听见乌鸦啊啊啊从面前飞过,农人呸地一下,吐出一口唾沫,骂一声,你个丧门星,大清早的,晦气死啦。一到冬天,山里面空旷寂静,一只啄木鸟翩然飞来,它长长的、锋利的嘴巴,嘟嘟嘟地在树上敲着,不一会捉出一只隐藏在树里面的虫子。

  山上多的是椴木、青冈、油松,还有许多叫不上名的树,除过落叶树种,松树是山中伟丈夫,一年四季,郁郁苍苍,有的松树枝叶舒展,好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有的冠盖云集,下雨的时候,人站在树下,就像撑开了一把巨伞。有的枝干遒劲,历经风霜雪雨,像一个个沧桑老人默默伫立。走进树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好像听到大山的呼吸。身旁野藤缠绕,野花娇艳,一朵朵花儿对你微笑着,你俯下身子,听花儿告诉你这山中的神秘,山中的快乐。林中跋涉,累了,躺下,看树林阴翳,树梢稍上是一片蓝天。

  走近山里面人家,还没到场院,一条肥壮的狗凶凶地叫,让你心慌不已。没事的,主人会马上出来,亲昵的责骂,真是狗东西,没看门上来了贵客,叫什么叫,狗有些羞愧地退到窝棚里。客人腿肚子还是有些颤,主人走到狗面前,驱赶着狗,狗知趣地走开了。

  一进屋子,窗明几净,屋舍亮堂。山里人给你端出一盆水,先让你洗把脸,你正疑惑间,一条雪白的毛巾递到你手中。洗罢脸清爽多了,也许你还在欣赏家中墙上花花绿绿的年画,也许你还在看场院边的木耳架,也许你在看山坡跟那只大红公鸡正低下头捉虫子,主人喊叫着:来吆,喝碗鸡蛋茶吧,你一愣,一看每人一碗,碗底窝着鸡蛋,主人咯咯咯的笑着,看啥看,你们城里人兴喝茶,咋这达来客了喝这个,解渴也顶饥呢。

  听说你要上山游玩,山里人哈哈哈笑起来,我们上了一辈子山,上得够够了,你们城里人真是没事干,放着城里宽展展的大马路不走去登山,哦,我知道啦,这叫做旅游,电视上说啦,也能行,要是寻不着路,我让我那死鬼老汉子引你们上山。这咋行,耽误你们干活呢。嗨,看你们说的啥嘛,你们能来几回,是这,让我老汉带你们上山,一会下来,就在我家吃饭吧。

  好啊,那太麻烦您啦。山里人再一次爽朗地笑了,说的啥嘛,我们整天在山上钻,带你们上山,这不简单的跟一一样吗,他还能回来顺路给我捋一些格拉叶呢,格拉叶你们城里人没吃过的,一会下山回家带些,我给你们说咋弄,比你们在菜市场买的那些菜好吃多了。

  农家大嫂笑起来,我们一行人也哈哈哈笑了。

(作者系商洛市洛南县三要镇农业站)  


丹江记忆

◎任建平

  相传丹水因盛产丹鱼而取名丹江,又因其源头在秦岭南麓的商州也称州河,商州八景之一“丹水绕城”给人以美好的遐想,但在我最初的记忆里却是丹江沧桑的一面。小时候听说州河发洪水了,我被大人领着登上州城南门城墙上,当时浮现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洪水,一浪高过一浪,泥水里翻滚着椽木、尸体和还未成熟的庄稼,当时只知看热闹,全不知洪涝灾害背后的惨剧,丹江上游多少村庄墙倒屋毁,多少人祸从天降,家破人亡,多少家庭只能沿途乞讨度日子....

  造成多年不遇的洪涝灾害有多方面的因素,丹江流域长期水土流失造成自然环境恶化是很重要的原因。直到一九七二年在仙娥峰下筑成二龙山大坝才扼制出洪水肆虐的局面,从此州河有了相对稳定的泄洪河道,但流域环境还没有得到有效改善,处处污水横流,树木时常遭到砍伐破坏,两岸边的石牛时常被冲毁。尽管景色苍凉,当时城内还没有供人们游玩的场所,人们只能到这里来游玩,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到河里凫水摸鱼,到了晚上,年轻的姑娘小伙追求浪漫,到那里谈情说爱,人们戏称这儿为“青春链”。

  直到这些年丹江流域综合治理工程相继实施,丹江面貌逐步改善,河堤得到加固,橡胶坝拦水成湖,两岸修建生态公园,当你漫步丹江,一座座跨河大桥势若长虹,一道道玉石栏杆题诗描画,一行行华灯闪烁辉映云天。时常有一些珍稀候鸟如白鹭、黑鹳、鸳鸯等来到丹江湿地栖息,增添了州城的韵味,每当夜幕降临,音乐喷泉沁人心脾,休闲园里轻歌曼舞,亭廊里传来欢声笑语。如今丹江作为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水源地,故乡的河成为华北缺水区域人民的“甜水井”,水源保护将作为长期使命,眼看着汩汩山泉流入京津,我们由衷地感到自豪,每一位生活在丹江沿岸的人都应有一份爱护丹江和保护水源责任感。随着一江两岸的美化,在人们记忆里古老沧桑的丹江变得年轻俊俏了,更多外来的人走近丹江,丹江美景成为商州对外联络的名片,许多国内外知名的文体大赛都把丹江两岸作为理想的活动场所,外地人到商州游玩对这里优美环境赞不绝口,人们夸奖商州小伙长得灵性、姑娘俊俏。总是说,人家喝丹江水长大的娃就是与众不同。人们从丹江认识商洛,山青水秀天蓝,这些都是人们记忆中丹江实实在在变化。

  其实在历史长河里,丹江曾有几度繁华的一页,因为丹江上游地处南北交界东西往来的咽喉地带,历史上是出秦入楚必经路段,这里的水陆运输曾经繁盛,号称“水旱码头”,期间演绎了不少风云故事和人文趣话,多少历史人物留下悲欢离合的足迹,多少文臣武将写下震古烁今的诗篇,这都是我们挖掘历史文化、开发旅游资源的难得素材,地方政府把依托青山绿水,打造生态旅游商洛作为长远目标,紧跟商於古道开发节奏,规划建设丹江成片连线的观光旅游景区,我相信随着商於古道的开发我们对丹江的记忆会再次被刷新。如今外地游客来到这儿,你会品味到仙鹅湖浪遏飞舟的美景,感受丹江漂流的悠韵,体味闯王寨的雄壮,这些丹江沿岸的景点 ,都以古商州人文历史为渊源,这些景色显示丹江,宣传商州,如古树结新葩,老瓶斟新酒,给世人留下美好记忆,也是作为商州人莫大的荣耀。

  丹江是母亲河,她历经沧桑却不失天然的美,她用甘甜的乳汁滋养大地,我们要爱护丹江,赞美丹江,以家乡的丹江而自豪。

  作者简介:任建平,1966年出生于陕西商州,现就职于商洛市商州区财政局,中华诗词学会、陕西诗词学会会员,商州诗词学会副会长,商洛市写作学会理事。业余爱好诗词曲赋写作,诗词散文作品发表于各类报刊杂志。


年味

◎周小婷

  记忆中那挥之不去的年味总是萦绕在我的味蕾周围,让我不再有新的嗅觉,多少年过去了,我的味道就停留在那年,那月,那日,那个久远的年里!

  小时候是物质匮乏的时代,过年似乎就是幼小心灵的最大期盼,过年了,过年了,离年还有那么一段悠长时光,可一群穿着补丁衣服的孩子就在寒风的呼啸声中,声嘶力竭地吼着——过年了,过年了!可能在孩子的小小心思里,伴随着自己的嘶吼,年仿佛就会来得更早一些,更早一些!也许,早在梦里就已经开始过年,要不哈喇子怎会悄然流到嘴角,就那么吸呀吸,要把年的所有味道都留住,让它不再溜走!

  可是,年似乎专和小朋友们作对似的,还是在那儿步履蹒跚地慢慢地跺着不急不慢的脚步,让小小的我们早早在心里梦里就给予它无限的期盼与憧憬,处于永无止境的焦虑的等待中!好不容易才盼到了过年的前奏---小年,家家开始买糖瓜祭灶神,当然最终糖瓜还是到了小朋友的口中,粘住他(她)们小小的嘴巴,让他们咧着嘴儿却有话说不出,就那么嘻嘻地笑着瞅着彼此,把彼此幸福的眼神都融化在糖瓜的甜中,于是小朋友们懂得原来小年的味道是甜的,是丝丝缕缕的,是扯也扯不断的!

  小年走了,年的脚步一下子就快了,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四---扫房子。家家户户开始打扫屋里的盆盆罐罐,杂脚旮旯,平日里不常动的瓶瓶罐罐都要搬到院子里好好地摸摸洗洗,可刚被糖瓜甜过的心早都跑到田郊野外去了。哪能听大人的使唤一会儿搬东西,一会儿递抹布,于是,一声声吆喝,一声声怒吼传到了田野地头,“你这小兔崽,你不劳动,你给我跑,小心我打断你的腿,你等着,看我过年给你吃”听着田野里的怒吼声,狡黠的儿童们不约而同地嘘一声,胆子大的继续玩,胆小的很不情愿的在小伙伴嗤笑声中一步三回头的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正玩得开心的伙伴,把苦苦的味道留在了田间地头。

  二十五,做豆腐。还停留在梦乡中,已经被父母吆喝着,快起来,去叫六婶来帮忙做豆腐了,在极不情愿的嘟囔声中,还是揉着眼睛坐起来穿妈妈早已给暖得热乎乎的小棉袄,心里还在嘀咕着真讨厌,过什么年嘛,人家就想睡热乎乎的炕头,可小小的心却早已飞到那香喷喷的豆浆及辣乎乎令人垂涎欲滴的热豆腐上去了,于是小小的手不再磨蹭,扣子开始扣得飞快,心已跑到了香香的辣辣的热豆腐的味道上去了。

  二十六,蒸馒头。一大早,一大家子人都被早早地吆喝起来了,仿佛举行盛大的要事一般,大人们开始施碱,揉面,小孩子们开始分工烧火,洗馍布,备蒸笼,屋里屋外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屋子人多的,还请村里心灵手巧的媳妇来给帮忙蒸各种各样的花馍,还小,劳动不了的小小孩就在全屋人的忙碌中上蹿下跳,一会儿去蒸馍的炕头偷偷拧个面团,一会儿去哥姐烧火的灶头嚷嚷着要烧面团吃,就在这忙碌的被吆喝声中,热腾腾的馒头出笼了,于是大人们围上来品评这笼馒头碱是否刚好,品相是否满意,在这一眨眼的功夫,半蒸箅馍馍已经下到孩儿们的肚子了,等大人们扭过头孩子们一个个已经捂着肚子喊着撑死了撑死了,还不忘再告诉大人们某某吃了几个,吃的比我多,这时候的大人们一扫往日的威严,用满是慈爱的眼神望着孩子爱嗔到,小心撑破肚皮,吃着了,好吃的还在后头呢,于是刚才一个个吃得心满意足的小精灵们一个个吐着舌头,做着鬼脸,充满后悔的样子,但心却在热腾腾的馒头的味道中。

  二十七,二十八,大人们盘算着自己在过年安排中还差了些什么东西,要继续在家里准备的,要去集市买的,于是一一做着自己的时间和手中那有限的铜子儿安排。一帮小鬼们不懂得大人们的忧虑,已经吃香的喝辣的,期盼了多日的小肚子也填得差不多了,于是趁着大人高兴的间隙,厮缠在大人膝头,男孩子嚷嚷着要心仪了许久的鞭炮、手枪,女孩子要梦里想了许久邻家小花头上的花头绳,这会儿,大人们也一改往日的吝啬劲,慈爱地抚摸着孩子们的头,满口答应,于是,一帮小鬼们在兴奋欢呼声中又跑向了自己的王国——田野地头。你听听,满地头都是欢呼声及银铃般的笑声,孩子们的心留在了愿望被实现被满足满的幸福味道中。

  二十九,上油锅,年已经到了眼前,在大人们的安排中,这是过年的最后一个步骤,家家户户早早地就开始为上油锅做着各种准备,米方块、炸豆腐、烧肉块、炸丸子、炸果子、炸红薯,条件好的,还买一些五颜六色的虾片满足孩子们的味蕾,孩子们虽然肚子已经填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少些许油水的滋润,毕竟在孩子们眼里,只有上了油锅,就是新年了,孩子们还是对上油锅充满了期待,心痒痒地站在油锅周围看着油锅滋滋响,但大人们生怕烧得滚烫的热油溅出烫伤了孩子,于是不停地呵斥离远点离远点,饿死鬼,油香早已占据了孩子们幼小的心灵,这会才不管不顾大人的呵斥与危险,总是趁大人不注意,小手已经伸到还滚烫的盛炸食品的盘子偷偷地拎出自己觊觎许久的美味,等大人们回过头来,孩子们已经得意洋洋地做着鬼脸蹦得老远,但孩子们的心已被浸满了油香的味道。

  年三十,过年了,盼了许久的年终于来了,一大早,大人们早早地起来开始忙乎做早饭,因为早饭吃完要张贴对联,挂灯笼,准备年夜饭,忙碌了一年的大人们时间在他们眼里永远不够用,总是掐着点儿。可年真的来了,孩子们却好像已经不再期待年了,反而沉浸在甜蜜蜜的梦中,任大人三遍五遍的呼喊,在梦中的,装瞌睡的,反正任大人扯破嗓子就是不吱声,他们仗着过年大人不会发脾气,就这样耍着性子,由着大人们在那吼叫,大人们终是忍不住了,捡起笤帚爬到炕头准备揭被子抽屁股,这下子,甜蜜的梦也醒了,胡乱抓起裤子就往上身套,装睡的早机灵地光着屁股跳到炕对面去了,大人们看着孩子们的狼狈相,也不忍心笤帚落下去了,只好假装佯怒的说,一会儿咱们再算账,同时,已经背转身扔下笤帚跑向锅台看饭去了。孩子们这时是完全机灵了,才意识到他们日思夜盼的年就在眼前,于是顾不上洗脸,反而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催促大人快点吃早饭,因为最吸引它们的不仅仅是七碟八碗的年夜饭,还有贴对联,扎花绳,放鞭炮才是他们的重头戏,也只有今天他们才可以往疯里玩,没有人呵斥他们,他们对三十的记忆永远是玩得乐不思蜀,炮皮的味道!

  年初一,吃饺子,大人们有的已经在年三十的年夜饭划拳喝酒声中包好了初一要吃的饺子,有的一大早起来才开始包,但这些与疯玩了一天的孩子们都没有任何关系,这会儿他们正睡得深沉香甜,用大人们的口头语说,个个睡得如猪娃子一般!大人们要下饺子了,才喊一个个娃们起床,可喊了左边,右边的坐起来又睡了,喊了右边,左边的起来了又睡了,初一,大人们很忌讳骂人的,于是,只有无奈地摇摇头,出去在左邻右舍晃一圈,看人家一家已经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大人们开始动气了,已经不再记得今天是年初一有忌讳,不能骂人,嘴里喊着兔崽子,你起不起,你不起,我今天一整天都不给你吃,可这时候的吃对孩子们已经不再有任何吸引力了,大人们看骂不奏效,于是开始一个个往起扯,并嚷嚷着要拿走被子,可是孩子们还是不领情,你扯起这个那个躺下了,扯起那个,这个又躺下了,姜是老的辣,大人们看武力不管用,突然想到了今天的撒手锏---压岁钱,于是,扯着嗓子喊,谁起来的快,谁的压岁钱最多,结果大人的话还没完全落地,孩子们已经光着身子齐刷刷的站在了大人面前,惹得大人哭笑不得,只好说你们赶快穿衣服,压岁钱一样多,于是,一帮帮光着身子的泥猴们嗖地一下又闯到炕上才找他们的衣服,蓦然想起,今天他们不再是昨天打着补丁的衣服,而是新衣服,一会儿还能领银子,一下子来了劲头,三下五除二地穿好了衣服忙着找爸爸妈妈要压岁钱去了,这会儿他们还顾不上对各自的新衣服评头论足,这会儿他们的心思全在压岁钱上,饺子对他们已经没了味道。

  年初二,拜娘舅,一大早,大人们就吼着赶快起床,这一天,是所有女人们扬眉吐气的日子,一大早,女人们就早早起来开始描眉涂唇,施脂抹粉,个个都想着以最美的模样,让娘家人看看,自己的小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孩子们也早早起床了,姊妹少的,肯定都会被大人带上去看疼爱自己的外婆与舅舅,姊妹多的,大人们一般不会都带上,于是个个小小的心都企盼着自己会是被父母亲带走的那一个,于是各显神通拼命地在父母面前示好,希望父母亲会带上自己去最疼爱自己的外婆和舅舅家,孩子们迫切的眼神逃不过大人们的眼睛,大人们实在不忍心把哪一个孩子落下,于是,一声叹息,都走吧,孩子们得到特赦,大人们还没回过神,孩子们早已串出了老远,一溜烟地跑了,在他们的心里,没有比外婆家更熟悉的路了!外婆的味道是他们终生都无法忘却的味道!

  年初三以后,亲戚们开始相互走动,孩子们这时也不奢攀父母像去外婆家那样把自己都带上,大人们觉得带上孩子好像有点害人家破费的意思,孩子们也没有太多希冀,偶尔,谁被喊着带走,带走的犹如中了头彩,没带的也懒得在乎了!孩子们似乎开始已经从年味中走出来,重新回归到自己的乐土去了,田间地头,到处都是这一群那一伙的土孩子们,男孩子们围在一起要么比谁谁私藏的鞭炮或者捡的还有炮眼的鞭炮多,要么比谁的手枪威力大,女孩子们要么在一起看谁的新衣服好看,要么看谁的花头绳鲜艳,当然压岁钱殷实的孩子们更有底气,在一块叫嚷声音更洪亮一些,放佛这世界就是他(她)的,孩子们的心这时全是快乐的味道。

  年初六,送穷日,古人云“下田备春耕,穷气送出门”。古时候年初一到初五,屋不能打扫,在初六这一天才做一次大扫除,然后把所有的垃圾倒得远远的,寓意把所有的穷气送走,图个好兆头!现在卫生条件好了,人们也少了那么多禁忌,一般初一这一天不清扫垃圾,其余时候已经随扫随扔了。但是,初六一大早,大人们还是起了个早,把屋里杂角旮旯再齐齐打扫一遍,图个吉祥!而且,在这一天,在外打工的大人们,多选在这一天出门图个吉利,在家的也要开始准备春耕了,于是这一天也是异常的热闹,要出门的,不放心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而在家的老人们也放不下即将游走千里的孩儿们,抹着眼泪叮嘱孩儿们不要牵挂家里,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并把家里能拿出的各种吃的拼命地往儿子们女儿们的背包里赛,生怕儿女们在路上挨饿, 昨天还欢呼雀跃的孩子们今天都蔫不拉几的,有的用被子裹着自己还赖在炕头,有的低着头掖着袖子站在即将远行的大人身边,有的流着眼泪拽着爸爸妈妈嚷嚷着不要走不要走,大人们也是不忍心丢下屋里的老小,但为了生计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自己无法割舍的村庄,老人们和孩子们跟在后面抹着眼泪,喊着儿女们路途注意安全,吃好睡好,孩子们冷不丁趁大人回过头的功夫跑到大人身边搂着大人狠狠的亲一口,然后趴在父母耳朵再说一次最后的悄悄话,于是似乎漫山遍野都传来爸爸妈妈,你们早点回来,好带回我要的玩具、布娃娃、文具盒,变形金刚……孩子们的嘴里心里满是爸爸妈妈的味道。

人们说,十五不过都算年,可在孩子们的心里,大人们远行的远行,劳作的劳作,自己也得开始写那永远都写不完的寒假作业了,于是乎,年似乎轰轰烈烈的来,却悄莫声息的走了。他们虽然拿着寒假作业,却咬着笔头盯着作业发着呆,估计心早跑到来年的味道去了。

(作者系经济管理学院党总支书记)  


春夏秋冬

◎李 波

  朋友,你到过商洛吗?也许你来过,你已经欣赏过商山丹水的美景;也许你没有来过,但无论你来过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今天商洛的美名已经被全国各地人所知晓,而这一切就源自于商洛学院,这所全日制本科院校。今天来自全国各地的莘莘学子在这里度过了美好的青春岁月,见证了商洛学院的蜕变。在大学毕业后,商洛学院的春夏秋冬,将会是其美好记忆和闲聊时经常提及的一部分。作为一名商洛学院人,商洛学院春夏秋冬的美景已经刻在我的脑海里,甚至我迫不及待想把这里四季的美景介绍给全国的朋友。

  商洛学院位于商洛市东龙山脚下,与丹江河畔毗邻,自然它的春天格外引人注目。在每一年农历新年来临之际,虽然凛冽的寒风让早起晨练的老师戴上了口罩,但是校园角角落落里已经显示出春的气息,尤其是成人教育学院旁边小路上的迎春花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小脑袋。看到嫩黄的花瓣人们不经意间想起了这位春的使者,它不仅为我们带来春的气息,而且勾起人们对春天的想念。

  一眨眼我们的学生过完了春节,带着各地的美食回到了校园。这一刻,他们或许才想起原来商洛的校园是如此的美丽。因为整个春天里,校园的各种花木争芳斗艳,让学生们目不暇接,流连忘返。首先是桃花、梨花、杏花争先恐后让学生们目睹她们的美貌,让江南的学子想起不仅仅是杏花、春雨、江南,更是那曾经具有塞北、秋风、骏马特点的商洛。他们终于弄清楚了“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含义,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一场春雨之后,操场西北角那棵梨树它为何那么楚楚动人。在春风和煦的日子里,学生三三两两走出教室,在校园里留下她们美丽的倩影。如果你拿了照相机,我想你也会为她们留下美丽的瞬间:这边有人在放风筝,那边有人在练健美操,当然你也会一不小心拍到了一对恋人,其实碰到这种情况也没有必要大惊小怪,因为你只是不小心见证他们的爱情,仅此而已。一号教学楼侧面的牡丹总是如期而至,它总是让人想起了它的雍容华贵,而忽略了开在校园里的牡丹吸收了文化乳汁,而变得更加富有内涵。我常常对学生说:“四月的校园,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校园里那些开地迟的花,似乎害怕被人们遗忘了,总会一夜之间窜出枝头。白色的、火红的、大红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吸引了小鸟门呼朋引伴,尽情卖弄着自己的歌喉。黄昏时分,很多校外的家长带着自己孩子来此赏花,甚至有的家庭还把“商洛学院一日游”纳入家庭行程。

  在火红的五月里,近乎一万名学生在庆祝自己的节日,迎接“青年节”的到来,感受“五四”新文化运动曾经给年轻人带来的心灵震撼。校园里铺天盖地的海报说明了一切,这边是诗歌朗诵,那边红歌比赛。举目远眺,几位身着五四青年装的学生在照相,不仔细看,你还以为某剧组来学校取景了呢。虽然此刻,校园里不再花海如潮,但是校园里渐渐有了夏的风情:二号教学楼后面的绿色长廊让学生流连忘返,紫藤萝花在夜晚散发阵阵幽香,那个沁人心脾啊!学生三三两两的坐在石登上,畅想未来,忽然听到了远处传来“开始的开始是我们相遇,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分离”的歌声。有人说:“这是大四师兄们,在向自己心仪的姑娘进行着最后的表白。”哎!一声叹息后,大家都散了。

  流火的七月成了商洛学院师生感伤的季节,老师们面对即将离开学校的学生,五味杂陈。大学生活动中心后面景观平台,成了学生照相留念的首选地。假山流水,营造出美景成了他们多年后同学会时必谈的话题。看到他们穿着学士学位服在学院里照相,想起了自己大学毕业时的情景,只能说“忆往昔峥嵘岁月愁”啊!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在金色的九月迎来全国各地的学子,短暂安静的校园里一下子沸腾起来。入学教育后,大一的新生们开始军训了,他们的大学生活也随之开始了。教官们严格的教导,辅导员、班主任细心的呵护以及远方父母的叮嘱,点点滴滴都在他们心头。中秋迎新晚会上,五湖四海的学生聚集在一起,载歌载舞,品尝商洛特色月饼,此情此景不由得让人想起了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诗句。校园里的桂花悄悄的开了,朦胧的月色下,几个胆大的孩子偷偷折了几只带回了寝室,让大家一起观赏。很快,他们迫不及待踏上了北上或者南下的列车。国庆节后他们拖着沉甸甸的箱子又回到校园,大学学习才真正开始,他们也才真正开始领略校园里四季的风光,商洛学院的冬夏春秋才在他们的记忆里发芽、生根。

  从西门进去的话,你会发现道路两旁的女贞子会是你冬天记忆里永不蜕变的风景。当然或许你还记得冬夜里那呼啸而至的冷风,有人说这是“哨子风”,但是如果你仔细看一下我们学校的位置,你就不再惊讶了。当你在校园里迎接冬天的第一场雪时,你忽然发现你已经深深的爱上这片土地和你所在的商洛学院。大学里余下的时间里,你会尽情的欣赏商洛学院春夏秋冬的美景,这里的一草一木,以及你难以忘却的人和事,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直到多年以后回首大学生活时,你还会深情的说:“商洛学院的春夏秋冬……”

(商洛学院教师)


商州的雨

◎王朝旭

   雨来时,气温骤降。只觉得天忧郁了,沉重了,南山被乌云压着,时间也顺势被压缩了起来。路上的行人似是丢了魂魄,被稠密而凌乱的雨推搡着,催促着,焦急地赶路,匆忙地奔跑,在惊慌失措中撞了人,丢了书,又走错了路。

    大滴的雨点不住地敲击着梧桐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雨水如瀑布一般顺着坡道横向铺开,肆无忌惮地流淌。竹林的竹子瑟缩着,颤抖着,在冰冷的秋雨里抱成一团。一切声响都被雨包裹着,卷积着,飘散在风中,只有雨在大声的重复着沙沙沙的声音,连绵不绝。夜间的操场更是如此,那里空无一人,只听得到雨声,寂静又喧嚣。东南角的灯照着操场,给这里带来了最后的一丝生机。

 在你我的午夜梦回中,雨改变了主意,不再像白天那样桀骜不驯,反而温柔地呢喃了起来,仿佛在为世间万物的酣睡轻轻吟诵一首摇篮曲,每一滴都滋润心脾。南山的轮廓格外清晰,每一条纹理,每一块石头,都不再畏首畏尾,在雨的洗刷下毫无保留地呈现。此时的南山黑得发亮,只有零星几点绿,闪烁在细软的雨丝中。

      雨停了,风匆忙赶着乌云离开。奔波了一整夜,在清晨,天终于放晴,但还有几朵乌云固执地不愿意走,四处逗留,躲藏在无边的晴空下。说起来这云也应景,本灰灰黑黑的,天一放晴,立马改头换面,变得洁白无暇了。此时的天高远了,蓝色由浅到深呈渐变色,头顶飘着两缕清瘦的白云,映衬着这一片碧空如洗。南山的轮廓被升腾的薄雾遮掩,显得山更加郁郁葱葱了,远远看去,恰有山间有闲云野鹤,卧龙古琴小酌之意。

    空气格外清新,闻得到泥土和青草的芬香,路上的行人也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只为了让阳光在身上多停留一会儿。云彩懒懒散散,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多,成条状,片状,三三俩俩聚在一起,随风游荡,变换着形状。到了下午,云彩像商量好的一样,从南到北摆成条状,中间互不干涉,层次感分明,映着晚霞的每条云都像是一个粉扑扑的青春少女,犹如初恋般的甜蜜。

     雨中,我慢慢地走着,看到雨为绿树添色,又为花朵增姿;晴空下,我沐浴着阳光,看着行云躺在蓝天下,随风更换着模样,可别有一番滋味。这商州的雨可是神奇,让商州的每一处风景都变幻莫测,每一次呼吸都沁人心脾,我不自觉已经爱上了商州的雨,爱上了青山秀水的商州!

(商洛学院学生)  


缘来,缘去

◎罗 婧

  束发为道,一身素衣,本想远离世俗,图个清净,岂料被他迷人的双眸吸引,言行举止间英俊潇洒气概尽显。她沉醉,她痴迷……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春雨绵绵,细而舒。雨水滴落池塘里,泛起层层涟漪,屋旁的柳枝又添新绿。她在屋檐下躲雨,看人来人往、烟消云散,他撑伞经过,却在房前驻足,或许是因她的装扮,或许是因她的身段。定神望去,她青涩的脸上还有些许稚嫩,柔情似水的双眸美丽动人,双唇微张,似乎打算喃喃自语着什么。  

  他们的眼神终于汇集,四目相望良久。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泽。他慢慢走近,嘴角微微上扬,弧度恰当,左手撑着伞,右手渐渐抬起,手心朝上,作势牵过她的手。她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片刻,缓缓伸出左手,轻轻放在他的手里。他用力紧握,将她拥入怀中,右臂顺势拦住她的柳腰,这样近距离地对视,让他听清了她的心跳。

“一时心头悸动,似你温柔剑锋,过处翩若惊鸿”。

  他承诺与她白首不相离,任世间轮回、天地扭转,也要与她相守一生。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如胶似漆,甚有“地生连理枝,水出并头莲”之意,然而好景不长……他离开了,没有预兆,也杳无音信。

  她发了疯似的拼命寻找,踏遍了千山万水,寻遍了荒野森林,依旧不见他的踪迹。她疑惑,她自责,她难过,到底是哪里做错了,他为什么毫不留情地丢下她?

  上天真会捉弄人,恰在她几乎心灰意冷时,又于原来的那个城中相遇,只是,这次是在他的喜宴上。她途径一处热闹非凡的婚礼,无意中一瞥却远远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追寻过去,果真是他,她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许久未有的笑容,可还未跨入门槛,便望见他用宽厚的手臂轻搂着身边穿着喜服的女子,神情欢喜,与旁人笑谈。

  她再一次失去了笑容,只是这一次更为茫然无措,不知是去是留。随着人潮的涌动,她无意识地跟着走了进去,在距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注视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悲伤与无助。他终于注意到了她,脸上有些尴尬,但没有多么明显,他的眼中再无那般柔情,有的竟是疏远。他身边的女子见状好奇道:

“她是谁?”

“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她听到了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落。此时的她,真想大声地将他们的往事公布于众,任旁人惊动。可她忍住了这一时的冲动,跪坐于案前,默默饮酒,连续不断。侧耳听他与旁人说着他和那女子的情深义重。偶尔苦笑一下,一边喝着酒,一边感受着泪珠划过脸颊的痛,谁也不去理会。

“若你早与他人两心同,何苦惹我错付了情衷”。

  若无真心同眷永,不如不相逢。近十年来,她苦苦寻找,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也尝尽了这尘世的悲与欢、哀与乐,见过两情相悦,也看到过生离死别,她的心已是千疮百孔。他的无情让她彻底死了心,她不再心痛也不再用情……

  她离开那热闹的人群,没有目的地走着,只是想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一路上她跌跌撞撞,手里的酒壶却总是紧握。终于,她在一座旧桥前驻足,烈酒将她的双眼染得通红,眼神难以聚焦,意识也不大清晰,可她还是认出了这座桥,当年,她就是经过这里走到对岸的房屋下与他初识的。

  这雨似掐准了时间在此刻下得正密,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凝望着彼岸,虽如此,心自知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她任由这雨肆意冲刷着自己,缓缓闭上眼,努力忘记所有,将往事埋葬在这风雨之中,不再提及。

“想起那年伞下轻拥,就像躺在桥锁之上做了一场梦,梦醒后跌落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

(商洛学院学生)  


南国的笑

◎何紫媚

  穿过蓊蓊郁郁的松树林,我来到一片斜坡。落英缤纷,美人花翩翩而落,似那粉蝶在林中飞舞。有些花瓣随风而去,缓缓躺进柔软草地的怀抱。有些零落地堆叠起来,密密铺了一层,远看仿佛一床典雅清新的新人被。有些含苞待放,像那娇羞青涩的少女绯红的双颊。

  美人花又名异木棉,喜寒,最爱在严冬开花。缤纷灿烂的美人花正装扮着寂寞凋零的冬天。

  殊不知,青翠的松柏间掩映着一方盛景啊!

  十几株异木棉争妍斗艳,竞相开放,花团锦簇,仿佛能把盛唐的御花园比了下去,却也像西王母披着的百花刺绣袍。迎面而立的紫荆花也独具风情,深紫、浅红、粉白、紫红,交相辉映。紫荆花极致怒放,犹如孩童的灿烂笑容。

  料峭的寒冬,绵绵的雨丝,却令这些花儿盛开得越发尽兴,越发迷人,越发灿烂。雨珠好像珠钗上镶嵌着的珍珠,花儿更添风韵。

  一瓣瓣,一片片,紫红的,粉红的,粉白的,打着转儿飘落下来,像黑夜中的晶莹流星,耀目绚烂。异木棉树干高大,长满刺,花朵却直冲云霄。一到深秋,异木棉就把满树的绿叶抖落得一干二净,只为衬托那悄然绽放于枝头的朵朵红花。深褐色的树皮给人一种庄严感,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分叉的树丫苍遒有力,好像那铮铮傲骨。

  粉蝶翩跹,落于掌心,那般柔软,纷纷扬扬,像在下雪,犹如置身仙境。粉红朵朵,如云似粉,像极了儿童明媚的笑脸。看着这花,什么功名利禄,什么荣华富贵,什么仕途经济,全然抛诸脑后。

  西南边的紫荆花也开得迷人夺目。

  淡淡的清香随风而来,好像醉了一般伫立花前,伸手摸着那低垂下来的花枝,心中欣喜万分。深深呼吸一口,似饮了琼浆玉露般鲜甜。花香醉人,瓣瓣精致。三五成群,你挨着我,我靠着你,似在低声吟诵,似在倾诉闺中蜜语,似在说玩笑话,真是热闹极了!

  深绿而对称的叶子装扮在花间,足见风雅。鲜红欲滴,盈盈朵朵,实在令人心生怜爱。她们不是摆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而好像时刻保有一种谦逊平和的风度,令人为之倾倒。细细朝花瓣看去,又开得那么巧妙玲珑。五瓣花朵匀称绽放,尤其以中间那瓣别致,紫红如玛瑙,脉络清晰可见,形状似古代牧民图腾上的袖珍刀柄。

  缕缕阳光筛下树阴,刹那间红花绿树成了最美的剪影。天空清澈如水,无一丝杂质,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流淌。我躺在斜坡上仰望天际,仰望绿树红花,更是仰望今后的旅途。异木棉也好,紫荆花也好,都活出她们最好的姿态,不曾悔过,也不曾怀疑过,更不曾绝望过。寒冬料峭,却成了她们展示自我风采的最好底色。人生旅途又何尝不是这样走下去呢?

  且看寒冬的映山红,笑得如此明媚灿烂。心中热血澎湃,明天的行程笃定无疑,充满信心。揉揉微肿的双眼,抬头看看异木棉,又看看紫荆花,仿佛闻了醒神香,猛地站起来,朝回家的路走着。这一次,真的可以看到路的尽头了,不再惶惶恐恐,不再犹犹豫豫,不再茫茫然。

  置身花间,像看到千万个爽朗的笑脸在对我笑,其中,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不是小时候的我么,在竹林摔倒后,拍拍裤腿马上站起来,而且灿烂笑着往前跑,跑向山的尽头。

(商洛学院学生)  


回眸的姿势(外一首)

◎李道新

回眸的姿势使人沉醉

无缘无故的词语的涌现

惊心动魄  

可怜的爱的漂泊者

躺在空中

呼唤天真与童心

如暴风雨洒落

你无声无息的静默

使人颤栗

逢迎是一次践踏

去势是一次蹂躏

你向黑暗走去的步子

轻盈而美丽

紧握

欲飞的衣袂

紧握绳

井中的颜面长满绿苔

歌声击打雪

然后在水面

结成冰

在十米开外凝视我们的

是谁

在十米开外向我们召唤的

是什么

你扭身而去的动作

充满

神圣的苦痛

你引领我们穿越

就在一夜之间

你我乌黑的头发

如梨花盛开

言不尽意的苦痛

一个人

站在碎石的峪口

孤单的思想无所附依

听一听雷声和风声在高空

隆隆而过

莫名的淡蓝色光焰升腾

让一个人走遍山川湖海

赤足践踏

充满瓦砾的废墟

这破败而美丽的意象

是一个人言不尽意的苦痛

在日中蒸发

在月中凝聚

在星辰中散射光芒

一个人

站在碎石的峪口

河道干涸

观念在野蛮的灵魂里

深深犁过

而后如伤口般赤裸

一个人在宁静和幽暗的峪口

挥舞浑圆的双臂

卵石冰凉

枯木逢霜

冬月的森林紫气密布

天命以谁和谁的言语

笼罩谁和谁的肌肤

在谁和谁的祭坛上

谁和谁相约

一个人

站在碎石的峪口

初始的呼吸沉重

野鸟在飞翔

野火在燃烧

欢乐已如车辙

弯弯曲曲的沟回

远离身心

堙没于市井

一个人

被无由的苦痛击中

孤单的思想无所附依

疤痕却如羽毛轻盈

在万物复苏的季节亮出歌声

这是乐音与香火缭绕的时刻

一个人

跪下他的双膝

在缥缈的境界中

复现明亮如镜的额头

在宁静和幽暗的峪口

一个人被久远的网络拘囿

恐怖的预感在秋夜子时逼近

溪中之水

也选择广阔的道路逃遁

一个人目睹树叶

在寒潮中旋转和飘零

于是只允许自己沉思默想

或者飞速狂奔

喘息中的言辞清晰异常

照耀所有云中雾中的阴影

一个人面对单薄的时光

自言吉祥

自言凶险

自言生命里的一切事物

都是言不尽意的苦痛

在人的天空中逃往

  作者简介:李道新,男,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日本东京大学特任教授,曾在台湾、香港以及韩国、美国、俄罗斯、意大利等国家和地区访问讲学;并任《电影艺术》《文化艺术研究》等刊物编委。主要研究中国电影史、电影批评与影视文化产业。发表学术论文、影视评论等200多篇。


拒绝

◎南书堂

草木起伏  昆虫们的生活

或隐或现  其间

也许找得见我丢失的东西

蟋蟀的歌声像一味药引  恰好

调和着天意  忧而不伤的旋律

像抚慰我的安魂曲

我想看它鼓腹振翅的模样  想请教它

怎样简化繁复的情感  还想问一问

如果雪花和蝴蝶在另外的舞台上

唱它的歌  算不算侵权

但每每走近  声音便嘎然而止

仿佛我的身影  是一个

刚刚写入曲谱的休止符

我揣了一肚子问题  可这草丛里

著名的隐士  始终避而不见地

拒绝了我  而蚂蚁似乎

更具亲和力  它爬在我的臂膊上

嗅来嗅去  还邀我欣赏它的族类

河流般的黑色大军  以及

黑色王国的隐秘城门

蚂蚁王国等级同样森严  以我

在人间的身份和地位  充其量相当于

一只工蚁  不敢奢望受到它们国王

友好而亲切的接见  但这只蚂蚁

触须颤抖出的喜悦和热情

已使我非常感动  它唤来许多同伴

用同样的喜悦和热情  反复搬动我——

从持续的执着  到终了的唾弃

它们的昆虫主义哲学  把我

教育成了一个足以混淆

尊严与耻辱的不合格的猎物

我继续往昆虫的世界走  却被悬挂在

树杈上  人头状的物体挡住了去路

这里一片寂静  仿佛能听见

死神的脚步声  人头状物体里

有死神豢养的千千万万的黄蜂

它们尾部的毒刺  任何一枚

都不会拒绝我成为死神的弟子

都会毫不犹豫地施予我亲吻和拥抱

我曾那样憎恨被人漠视  拒绝

现在  我多么渴望它啊

就像渴望一份丰厚的生活福利

——我已毛骨悚然  在死神

还未觉察  黄蜂还未集结之前

我得赶快脱身  逃回人间

  作者简介:南书堂,陕西商州人,现为商洛日报社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届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诗刊》《光明日报》《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近百家报刊发表大量作品,陕西作协两次为其举办作品研讨会。曾获首届陕西文学奖诗歌奖以及《诗刊》《飞天》等全国诗歌大赛奖,出版诗集《紫苜蓿》《临河而居》等。


你的光(外二首)

◎宋宁刚

像北方冬日的树

或者被犁铧翻开的深色土地

从年少起

就迷恋幽深斑驳的树林

时光从午后走向黄昏

愈发暗沉  顶着灰白伞盖的蘑菇

从脚下奇迹般长起

 

从不安的梦中惊醒

我站上露台  看一丝微光

如何从天边的梦魇

挣脱而出

这是清晨  越来越多的光

将照临大地

照临你安睡的身体

 

黑暗里的针

当你夜半醒来  置身

空洞的背景

你感到一根针的疼痛

在幸福的光照所不及处

在毫无防备的黑寂里

你惊惧  疼痛

探察意识深处的陌生

不等天亮  你在日记里

写下这疼痛

只为将她从身体里拿走

由于你的写下  我也遭遇

一次针的侵袭

你为此担忧  不安写满一脸

多想握你的手

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

这黑暗里的针

它一直都在我们身上

我们在一起

只是为了小心地避开 或者

牵扶着承受

   作者简介:宋宁刚,1983年生于周原故里。2013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哲学博士。现为西安财经学院文学院教师,兼西安财经学院文学创作与文体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北大学文艺学博士后流动站在站博士后。出版诗集 『你的光:2001-2006』 、批评随笔集『语言与思想之间』 、现代诗歌精读专著 『沙与世界:二十首现代诗的细读』。


三月,以女人命名

◎徐祯霞

季节在春潮中荡漾

生命泛出迷人的光

在泥土的声声哈欠中

小草破壁而出

奏响又一轮生命的乐章

衔一枝河边的绿柳

采一朵新绽的桃花

三月  若拂面的风

扑鼻而来

女人  女人的名字叫三月

三月里住着数不清的女人

桃花  梨花  杏花

还有鲁院的玉兰花

每一朵花都美得与众不同

每一朵花都美得无以言说

它们在各自的土壤里生长  开花

开出三月里最动人的花

一朵花  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  是一朵花

女人为花增色

花为女人增容

女人如花  花如女人

美丽  可人  风姿绰约

如果  如果没有女人

世界将黯淡无光

如果  如果没有女人

岁月将了无生趣

如果  如果没有女人

四季将庸俗平常

最为甚者

如果  如果没有女人

人类将无法薪火相传

在这个磨砺重重的人间

女人注定  注定不能缺席

女人的爱与温情

足以化解世间的一切苦难

在这个花灼柳碧姹紫嫣红的三月天

女人  同样不能缺席

纵然  纵然春天再美

倘若少了生动鲜活的女人

也便少了许多的妩媚与生趣

  作者简介:徐祯霞,女,陕西柞水人。鲁迅文学院29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2008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已有1000余篇文章刊发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人民日报》《延河》等各类杂志报刊,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烟雨中的美丽》和《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关于风,我知道的不比一只蚂蚁更多

◎郭 涛

在青草茂密的山坡

那些小的不能再小的蚂蚁

一个接着一个  悄悄赶路

有时走的急  有时又暂停

有时要直行  而更多时候要曲折前进

我想蚂蚁那些智慧  够我学习一生

一丝细微的风刮过山坡  蚂蚁比我灵敏

你看  蚂蚁停下来

团聚在一棵不知名的草的根部

等风过去  草俯下身子再挺直身子

蚂蚁便再次前行

山坡上  一阵风就是一阵风

但也有可能一阵风  带来冰雹大雨

甚至一场罕见的雪

关于风  我知道的

不比一只蚂蚁更多

  作者简介:郭涛,陕西商州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陕西日报》《星星》《诗刊》《绿风》《延安文学》等报刊发表诗歌200余首。出版诗文集《歌唱》(1999)《盛世放歌》等。诗作《写给毛泽东》《打铁的人》获陕西省文化厅奖励。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薛璞喆

我是一条被你温柔的手掌敲击的木鱼

被你无数次的击打我的前腹

你用轻柔的声音默念着

想用普渡众生的佛语教我忘却尘世的风情

你用平和的目光静视着佛前祈祷的人类

 然而你却从未低下你的眼帘看我一眼

哪怕是狰狞的  或是嘲笑的

亦或是讽刺的目光看我一眼

已无肤色的我——佛

 我曾向你苦苦哀求  容允我去人间

沐浴一场磙滚红尘的浪漫阳光

你用温柔的眼神送走静默流泪的我

你告诉了我一句佛语  用你骄阳似的微笑

你将我放逐在一条幽涧的小溪

是想让我做一条流浪的鱼吗

青山绿水  鸟鸣蝉燥

我在窄窄的溪水里奋力的游弋

也许  你为我选择的是通往爱海情河的向标

那一刻  我相信了一见钟情

也爱上了一见倾心的你  

那一夜  你轻轻的吮吸着我的唇额

抚摸着我柔滑的肌肤

在我的耳边轻轻的告诉我

你是一条会飞的鱼

你永远不可能拥有溪水的温情

我流泪了  而你却告诉我

我不是一条流泪的鱼

而是一条木鱼  我哭的更凶了

顷刻  你仰天长啸  越泽而起

化为现在的你——佛

泪水已经流干了  在你领我回去的那一刻

我告诉你

没有鱼会天长地久地站在被伤害的地方

将自己的一生站成祭奠爱情的丰碑

然而  你却告诉我

下一世  我一定伴你到永远

而你  可否能告诉我

下一世  你还会是那条会飞的鱼吗

而我  依然会是那条流泪的鱼吗

 请你张开眼  看一看现在的我

我已经没有了头和尾  只有那下腹

隆起的  是那样的高

张开的是我的嘴巴  是想向你去诉说和追问

然而依偎在你的佛脚  却无法说出口

我现在才明白

今生今世  我只能蜷缩在你的脚下

仰望堂皇而威严的你——佛

(商洛学院教师)  


透明人(外一首)

◎阿靖与江湖

我向你走来——脚步轻盈

你却毫无察觉  笑着离开

教堂里的钟声飘扬

传递着婚礼的讯息

我躲在一个角落

看着你走过红地毯

那一刻  白鸽沾满血痕

那一刻  你可听见我心碎的声音

狂风怒吼  大雨滂沱

汽车从我的身体穿过

狂风吹干了我的灵魂

我应去何处寻找我的肉身

终于有一天

你离开了人世

公园里的葬礼还在继续

乌鸦叼着腐肉站在树梢

那一刻  你的灵魂脱身

与我并肩而立

我与你共享雾霭流岚

聆听着教堂的圣音

终于  你去了天堂

我依然留在人间

那一刻  我找到了自己的肉身

却再也看不到你如花的笑靥

生命  已老去

我想呐喊  我是一个透明人

我要用余下的光阴

守护在你的墓地

 

四月的桃花为什么会盛开

因为他看到了太阳的微笑

于是  

我便去寻找那样的姹紫嫣红

有人说

小时候  

寂寞就是因为没有朋友

而长大后  

寂寞就是没有了爱

我笑着说

其实爱  

就像风筝

飞得那么高  那么远

都还在手心里

四月的风  

给了桃花妩媚的颜色

也给了风筝  

承载爱的力量

可是我的风筝

悄悄地坠落

落在了四月桃花上

就像我  寂寞地写着

没有韵律和节奏的诗

马儿  带我去草原吧

那里没有四月的桃花

却有更美的风

带着太阳的笑容

让我的风筝  

翱翔在澄澈的天空

所谓诗

只是一些简单音符

像手风琴

孤独地在草原上歌唱

我的风筝

一定会张开它的翅膀

等待着

你的出现

  作者简介:阿靖与江湖(笔名),男,上世纪90年代生人,中共党员,现供职于商洛某事业单位。毕业于某工科大学,为哲学专业研究生。无所事事,闲来擅舞文弄墨,以码字为人生志趣,有文字散见于报刊、杂志等。现为商州作协副主席、商洛评论家协会理事、商洛青年作协理事。


一粒沙石

◎张 悦

你的眼  深邃

溺满一潭深幽

只一刹流年光转

失落  是我盼兮于虚幻

从此  愿以一粒沙石为名

住进你渊底

扬起  滑落

滑落  扬起

世间有百千种说法

我只爱落花有情  潭水无意

滑落  扬起

扬起  滑落

阳光无法穿透的寒底

守着沙石的痴醉

与潭底心的涟漪

却也故作  不痒不痛

你的眼  深邃

知或不知  明或不明  见或不见

终是一潭莫测

从此  愿以一粒沙石为名

磨尽  在你渊底

扬起  扬起

滑落  滑落

(商洛学院学生)  


◎林阿飞

微风摇曳着枝头萌动的初心

细雨浸入着你的心田

阳光翻开尘封的记忆

你在唯美的春天里吐露芬芳

让春失掉气息

火红是枫的印痕

乡间的路不再顽皮

窗上的冰花消逝童年的回忆

十九岁的太阳花是光的向往

步子匆匆

一个北方的离宫

从桥上走过

亲吻着水面

大风琴似的水面拍打着礁石

我紧靠墙壁

远远看你 不敢靠近

我在赞美上帝

她就是你

眉心闪着光芒

华美而无上

你的美

我收下了

(商洛学院学生)  


瞬 间(外一首)

◎陈 诚

没有一瞬间让我消亡

没有一瞬间让我存在

(一)小草

小草的梦  天边掀起波澜

梦里它有一个家

不会被风吹散

不会被雨打湿

(二)心岛

我还要一个苹果

一个夜晚

一阵风

一片海

靠近最小的岛

(三)逃离

断了线的风筝  不再属于我

把它还给天空

如果你有了羽毛

会不会飞到很高  成为星星

我想  或许是你在逃离

沉默回答了一切

我就变成了夜  躲在太阳后面

很远很远

(四)倒影

月亮是天上的海

海是人间的月亮

爱在天地间倒影

(五)无端

若会无端的喜欢你

便要向前  一万里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好

可我就想把花送给你

后来  在秋天回忆你

我告诉自己

我不知道花落了多少

我只知道你来的时候花开了多少

朵朵都是无端的爱恋  在风里闪

(六)离开

我拿起小小的石头

又把它扔在路边

因为它相信

——十一朵花  都会在那里长大

它会顽皮的微笑  不露出一个牙齿

我知道那是世界告诉我的

我都不想让你知道

我只想你知道我

所以我必须离开

这样你才会觉得身边少了  少了一个身影

山谷里多了一片梦影  

河流多了一个倒影

天空多了一片云

在最后  在清澈的小溪里将自己寻找

用最纯净的水  洗去我的尘埃

然后就躺在花丛里  安静地睡去

若你不来寻我

如何得知我的快乐

若我不去寻你

如何适得其所

你要俯首摘星  换我摆布流云

我想是命运弄错了方向

才遇见一个恍惚的你

遇见一个匆忙的我

我踏着轻快的步伐

路过你酣睡的小屋

世界的一切明媚都与我无关

此刻我只是脚步匆匆的行者

你在我的浅笑里  探寻灵魂

我们在等  降临的时分

怕来的太晚

让一切成了遗憾

最后  在暮色里

给你一个真实的我

最后一个我

(商洛学院学生)  


贾平凹与寻根文学1

◎段建军

  贾平凹是当代中国寻根意识非常明确,寻根文学创作相当丰硕的作家。从上世纪80年代的“商州三录”2,到本世纪的《带灯》《老生》,他一直在寻找和探索将中国古典艺术方法和西方现代艺术相融合,进而创造出具有中国特色、中国味道和意义的新汉语文学,在世界文学之林中,提供中国的文学经验。

  贾平凹是中国新时期寻找文学本体的先行者。“文革”结束之后,中国文学似乎进入了一个喷发期或者爆炸期,创作界热闹非凡,新故事、新热点不断涌现。文学题材禁区的一再突破,让读书界兴奋连连。当时多数人很少关心作家怎么写,更多关心作家写什么。不少人包括作家在内,甚至把文学混同于新闻,混同于政治宣传,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含量很少。他对此心怀警惕,“在这个年代,中国是最有新闻的国家,它每天都几乎有大新闻。所以它的故事也最多,什么离奇的荒唐的故事都在发生。它的生活也是那样的丰富,丰富性超出了人的想象力。可以说,中国的社会现象对人类的发展是有启示的,提供了多种可能的经验,也正是给中国作家提供了写作的丰厚土壤和活跃的舞台”。国内的新事物新人物不断出现,文学创作热点颇多,新人新作不断出新,造成各领风骚三五天,敢与新闻争卖点之势。贾平凹并没有跟风,他与当时的文坛保持着一定的距离。1979年文坛大谈伤痕题材时,他向读书界介绍《满月儿》的构思:要让两个姑娘的性格、长相、动作、言语明显区分。同时“两个人物要揉起来写,以‘我’来串线,不要露出痕迹:三个人物,一会单写甲,一会单写乙,一会甲乙合写,一会甲乙丙聚写;写一个不要忘了其他,写两个姑娘不要忘了我这第一人称;尽量做到分分合合,穿插连贯,虚虚实实,摇曳多姿”。人物语言的“节奏和音响要有乡下少女言谈笑语式的韵味。结尾要电影式的淡出,但得耐嚼”。这种说法在当时显得很另类,很落伍,但却很文学。当然,贾平凹也不是文坛的神,眼看着别的作家以新闻宣传的方式不断出名,心里也相当困惑,时而也有跟进的冲动,也写过几篇有宣传之嫌的作品,时而又对这种既丧失文学又丧失自我的做法产生警惕。他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自己,文学的独立性在哪里,作家到底应该如何去写作。苦闷彷徨之际,他在1982年去了一趟霍去病墓。汉代艺术家为霍去病刻的守墓石虎,深深地打动了他。那虎既给观者强劲的动感,却又没有仰天长啸,也没有扑、剪、掀、翻的动作,只是欲动而未动地卧着。那卧着的石虎“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平波水面,狂澜深藏,他卧了个恰好,是东方的味,是中国的味”。卧虎让他眼亮心动,以为这就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创作方法,他要以这种传统的手法,真实地表达现代人的生活和情绪。沿着这一思路,1982年底到1983年初,他就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写了两篇自我告诫,“现代文学是内向的文学,暗示的文学”。因此,不能把文章写得太外露,显得浅薄而无内涵。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静,不要追求当下的轰动效应。“少报些流行杂志而觅精吸髓,花力气去在中国古典艺术中找那些与西方现代派文学相同相似的地方吧。艺术是世界相通的,存异的只是民族气质决定下的不同表现罢了。从他们相同相似的地方比较探索进去,这或许是一条最能表现当今中国人生活和情绪的出路呢。”

  现实中的贾平凹胆怯内向,文学创作中的他却敢折腾,有冒险精神。1984年,他在给丁帆的信中写道:“我得找到一套适应我的写法”,“商州是一块极丰富的地方……就得同时相应地寻出其表现方式和语言结构”。那时,拉美作家已经被介绍到中国,他对这些作家尤其是略萨的作品,进行过分析研究,于是,决定用拉美作家的结构方法,尝试写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作品采用双线结构,一条线写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一条线写山水景物,社会风俗。作品发表后,并没有引起之前“商州三录”那样的反响与好评。这次失败,非但没有让他灰心,反而激发了他进行新的创作试验的热情。1985年,在中国文学和文化史上,都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一年。这一年,文学界发表了“寻根宣言”,文化界形成了方法论热。这对他寻找新的汉语写作方法,无疑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他在《一点想法——远山野情·外语》中写道:“关于商州的小说,我是无论如何要重新扑腾一下了,从题材内容上,主题思想上,形式角度上。”他坚信,艺术创作主要在“创”,“创”就是试验,陕西人称之为“扑腾”或者“折腾”,只有不断地扑腾和折腾,甚至不惜付出失败后果的扑腾和折腾,才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法。这次,他把试验的方向转向了中国古典艺术。1987年,他在自己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浮躁》中,尝试一方面采用中国传统绘画的散点透视法,对州河地区仙游川的社会现实、风俗人情、政治经济、精神文化等进行描写;另一方面,以主人公为主线,用以实写虚,虚实结合的方法进行叙事,尤其是对主宰当地乡村社会的田巩两家做了一虚一实的讲述。《浮躁·序言二》中写道:“作为中国作家怎样把握自己民族文化的裂变,又如何在形式上不以西方人的那种焦点透视法,而运用中国画的散点透视法来进行,那将是多么有趣的试验。”作品发表以后,读书界普遍认为,用“浮躁”概括80年代的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精神状态,简洁准确,具有一定的警醒世道人心的作用。对其创作方法的创新性尝试,却较少肯定。他因此决定再进行新的创作试验,让读书界看到他在寻根过程中进行新汉语文学创作的成果。1988年,他在《时代呼唤大境界的作品》中指出:“成功者,将是学过现代派的又反过来珍视民族东西的人,倒不是一味的现代派,或一味的民族派。”

90年代,是贾平凹寻找汉语写作方法的成熟期。这一时期,受西方哲学空间转向的启发,他对中国古典艺术,尤其是明清小说和戏剧艺术手法,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他1993年初写的《废都·后记》,称赞中国的《西厢记》《红楼梦》:阅读时,“恍惚如所经历,如在梦中”。他认为,古代大师成功的主要秘诀,是将时间空间化,用社会人生的横截面,表现社会人生的本色,决定在自己新的创作实践中,进行一次大胆试验。小说《废都》,摒弃了情节和戏剧性,摒弃了史诗所关注的重大事件,专注于人物的日常生活及其心态。借助主人公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两性交往,透视我们时代的文人和市民的精神颓废。虽然作品中大量的性描写,及其相关的颓废内容,颇受读者诟病和争议,但是,艺术方面表现出的以少胜多,言近旨远,举重若轻,从容自在等中国式的审美特点,却获得了当时读书界的广泛赞誉和一致好评。这些赞誉和好评,成为他探寻和试验汉语写作新方法的新动力。之后创作《白夜》,他又尝试把中国古典说话艺术和西方现代小说艺术结合起来,一方面采用中国的散点聚焦、流动视觉的说话方式;一方面又从西方借来打消说、听区隔,让双方能够交流的方式,进而形成一种新的汉语“说话”方式。他要求自己在这种新的“说话”中,必须把现代意识和中国做派结合起来。在《怀念狼》的创作实践中,他尝试用简单清晰的结构,准确有力的语言写作。作品用魔幻、邪异的意象,表现后英雄时代英雄人物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小说把丑陋、龌龊、酷烈的物象和人事写到极致,让一切都回到生活本身,都在自然和粗糙中表现多种意涵,较好地表现了以实写虚,体无证有的中国艺术精神。2000年,他在《怀念狼·后记》中说:“20世纪末,或许21世纪初,形式的探索仍可能是很流行的事,我的看法这种探索应建立于新汉语文学的基础上,汉语文学有着它的民族性,即独特于西方人的思维和美学。”之后写的《秦腔》,用绵密的细节,写日常生活的琐碎,乡间庸人和小人的鼠目鸡肠。作品没有连贯的故事,打断了人物行为和话语的因果链条,用有蕴含的细节流、生活流表现生活的本色。这部作品为他赢得了读书界的再次认可和赞誉,为他赢得了中国文学最高奖“茅盾奖”。这次奖励似乎诱导出了贾平凹的“人来疯”,激发他继续新的汉语写作试验。此后写作《带灯》时,他用第一人称架构说话主体,第三人称穿插抒情。主体部分采用日常话语,抒情部分采用诗性话语,两种话语相互陪衬,相得益彰。日常话语时而繁琐唠叨,时而简洁有力;诗性话语时而清新扑面,时而灵动感人。作品尝试对简约和繁复、厚重与灵动、含蓄与尖锐进行融合,其探索试验相当成功,读书界一片叫好之声。当读者以为贾平凹的新汉语写作探寻到此为止时,他又用时空结合的方式,写了一部《老生》。作品由两个“老”字号的人,给后生讲古经。一是老师给学生讲《山海经》,着意于自然山水;一是老唱师给后生讲往事,着意于社会人生。老师讲的是永恒的空间,老唱师讲的是变化的人生。作品用简单的结构,对比自然的质朴与社会的复杂,用流畅的故事对比人世的变迁和山水的永恒。用老生常谈提醒人们,“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我们是从风雨泥泞中走过来的,可能还要经历风雨和泥泞。前面的路既细如绳索,又网状交错,天空中布满了云雾,想前行只有摸索。

80年代初开始的寻根文学,至今已经整整30年了,它到底要寻找什么根?是我们民族的文化之根?是我们民族生命活力之根?还是中国文学之根?

  贾平凹认为,作家首先需要寻找文学之根。文学的根既不在现实生活中,也不在偏僻的自然中,否则就不要作家去采风,去深入人民大众的生活,而让人民大众自己去写作。文学的根首先存在于文学之中,“文学可以具有生命、现实、经验、自然、想象的真理,各种社会条件,或者你愿意加进内容中的任何东西;但是,文学不是由这些事情构成的。诗歌只能产生于其他诗篇;小说只能产生于其他小说。文学形成自身,不是从外部形成;文学的形式不能存在于文学之外,就像奏鸣曲、赋格曲、回旋曲不能存在于音乐之外一样”。其次,文学的根存在于文学史中。“在我们眼中,一切都是历史性的,是一系列或多或少带有逻辑性的时间、态度与作品的延续。”当作家要让自己的文学作品呈现一种艺术的价值,读者要在他的阅读中感知一种审美意蕴时,作品就会作为文学史的一个环节呈现在他们眼前。1980年以前,当代中国的文艺政策,把文学当作反映生活的镜子,服务政治的武器,吟唱历史的歌者,有意强化文学的依附性和工具性,遮蔽它的独立性,不承认文学是独立的艺术,否定文学有属于自己的特定价值,隔断了文学延续发展的历史传统。然而,稍通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伟大的作品只能诞生于他们所属艺术的历史中,同时参与这个历史。只有在历史中,人们才能抓住什么是新的,什么是重复的,什么是发明,什么是模仿。换言之,只有在历史中,一部作品才能作为人们得以甄别并珍重的价值而存在。我认为,对于艺术来说,没有什么比坠落在它的历史之外更可怕的了,因为它必定是坠落在再也发现不了美学价值的混沌之中”。改革开放之后,包括贾平凹在内的一批作家,为了摆脱极“左”的文艺政策,为了摆脱面对外国文学所生的尴尬甚至焦虑,决定用符合文学规律的创作,把脱轨的中国文学重新拉回正轨,接续断裂了几十年的中国文学传统。他们明白,只有按照文学的规律创作,才能写出有文学性的作品;只有接续伟大的文学传统,才能成为文学传统的一部分,在文学史中占有一席地位。

  文学寻根的过程,也是作家寻找自我的过程。1985年,在方法论和寻根文学最热闹的时候,贾平凹表示“我渴望寻到我自己,我只有这么扑腾才有出路。文学是不安分的,作文的人更要不安分”。贾平凹的不安分更有一种特殊的原因,他19岁来到西安上学,毕业后留在西安工作,一直努力想做个体面的城里人,但是,城里人认为他是“乡棒”,拒绝与他为伍。他心里不痛快回到乡下,乡里人又当他是吃公家饭的城市人,不愿与他亲近。搞得他在市民和乡民两头都不沾,两头都不是人。现实世界的失势失位,逼迫他寻找新的生存位置,寻找新的做人路径,逼迫他开拓另一种人生。于是,他拿起笔打开文学之门,在文学世界中寻找自己的亲人、邻人和朋友。他找到了沈从文,寻到了沈氏所建构的希腊神庙,感受到了庙里供奉的充实人性和神性的爱;找到了曹雪芹,寻到了他所建构的大观园,学到了如何用灵动的语言表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他在文学的神庙和大观园里安身,在那里扎根,在那里学艺,从那里明白了写作“要控制好节奏”,“过程要扎实”,以实证虚“作品的境界就大了”。更为重要的是,他从那里学到了作家的精神和风度,“为文为艺还得有大精神大风度。它应乎天而时行,但不是应声虫,他有着为民众的良知,但不是把文学沦为新闻报道,它燃起的柴火要升腾光焰而不是仅冒黑烟。鼓励和保护能更深刻揭示生活的,有着新的感知生活方式的原创性作品,使社会清楚文学的根本”。前辈作家亲人般地教他写作,教他做人,引导他走上文坛,让他感受到当作家的美妙,进而写作上瘾。

  贾平凹一直倡导,寻根者必须心胸广阔,必须具有现代意识。中国新时期以来的寻根热,是在世界文学涌入中国之后,一代作家为了接续民族文学传统,与世界文学对话而进行的活动,因此,每一个寻根者心中必须有广阔的世界。在寻根文学创作初期,读书界赞美商州系列作品中的地方特色和传统文化时,1985年,他在《我的追求》中强调,他是用现代眼光审视传统生活。“商州三录”“笔法大致归之于纪实性的,重于从历史性的角度来考察商州这块地方,回归这个地方的民族的一些东西,而在将这些东西重新以现代的观念进行审视,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挖掘、开拓。我觉得这个路子最易于表现商州,也最易于表现我”。到了90年代,他进一步提出,中国作家要从世界的角度审视和重铸我们的文化和文学传统。只有把中国放到世界中,把古典放到现代的参照系里,才能确定我们在世界中的位置,才能比对出中国传统在今天的价值。“要对中国的问题作深入的理解,须得从世界的角度来审视和重铸我们的传统,又须得借传统的伸展和转化,来确定自身的价值。”他强调写乡村一定要有城市眼光,写中国一定要有世界眼光,只有这种复调精神才能让作品境界开阔,才能与世界文学进行对话交流。因此,他反对心胸狭窄的地方主义,反对井底之蛙的鼠目寸光。“说得很久了的那句‘越是地方性,越有民族性,越是民族性,越有世界性’的话,我总觉得疑惑。”他认为,有的东西比如剪纸和皮影,既有地方性,又有民族特色,却未必有世界性,适合作为文化遗产进行保护,却不宜拿出来与世界艺术进行对话。

  贾平凹认为,寻根文学一方面要为中国文学续统,另一方面要给旧传统中注入新东西,让它焕发生机。中国传统文人都有浓厚的政治情结,喜欢“铁肩担道义,妙手写文章”。喜欢把自己当战士,把文学当载道的武器,或用它治国平天下,或用它干预朝政。因此,主流文学一直在宣传当朝政治,批判前朝政治,表面看来,文学的批判精神很强,实际上,多数都是政治媚俗,没有任何独立意志,也没有一点自由精神。他们给中国文学的天空制造了一片片乌云,遮蔽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西方作品“最主要的特点是分析人性”。它引导中国作家逐步挣脱了身上的政治枷锁,恢复作家的写作本色,让文学回归人学的轨道,用艺术关怀人本身,从而,使中国文学获得了新生。总之,真正的寻根者,一定是新汉语文学的创造者,在作品的境界上向西方借鉴汲取,在思维方式,语言表达方面,坚持中国特色。新汉语写作应当既关注当下社会,关注人本身,关怀生命的自在和尊严,又具有中国味,中国气派。它用中国特有的方式,讲述中国故事,穿过了中国文学上空的乌云,与世界文学同辉。

  今天,当寻根文学走过三十年的历程之后,我们梳理贾平凹的寻根文学创作历程,对于我们寻找当代中国寻根文学的起点,会提供新的材料。通过梳理贾平凹在寻根文学创作中,寻找文学的根,寻找作家自我的根,以及寻找世界文学的优良传统的观点,对于我们重新认识寻根文学内涵、意义和价值,也有新的启示。

  作者简介:段建军,男,西北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小说评论》特邀副主编,中国人民大学报刊资料《文艺理论》编委,中国中外文论学会理事,陕西作协理论批评委员会主任。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文学批评、中国审美文化史等。代表著作有《白鹿原的文化阐释》《西方文论选读》《新散文思维》《新编写作思维学教程》《透视与身体——尼采后现代美学研究》《男性美学》《柳青研究论集》《路遥研究论集》等。

1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与新时期现实主义文学》(11bzw022)阶段性成果;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柳青、路遥、陈忠实、贾平凹与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10yja751017)阶段性成果。

2 “商州三录”是贾平凹创作于上世纪80年代描写商州风土人情的小说集,分别是《商州初录》《商州再录》《商州又录》。——编者著


小小说图腾

◎杨晓敏

30年小小说现状

  个性鲜明的小小说作家脱颖而出,构成一种群星灿烂的读写景观,100余名小小说作家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加入省、市作家协会的小小说作家数以千计;琳琅满目的小小说佳作令读者耳熟能详,300多篇小小说佳作进入大中专及中小学教材,每年数量众多的小小说作品被列入语文教学及中招各类分析、解读试题;小小说报刊、金麻雀网刊及众多自媒体,成为最广阔的发表推介、交流信息、切磋学习的平台;全国的小小说学会、小小说艺委会、小小说沙龙等,成千上万的小小说写作者置身其中,常年坚持开展自发性的民间文学活动;“小小说金麻雀奖”成为当代文学界重要奖项之一,有50余位著名小小说代表作家、小小说评论家获此殊荣;小小说文体纳入鲁迅文学奖评选序列;小小说文化产业日渐兴起,近年来依托数字化平台形成一种衍生性产业链。

小小说的文体意义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文学创作的主要体裁有:诗歌(格律诗、自由诗、散文诗等)、散文(小品、随笔、笔记等)、小说(长篇、中篇、短篇等)、评论(理论、批评等),当然还有报告文学与影视文学等。每一种文体,都蕴含着巨大的文学艺术(文化)含量,其独特的审美意义,具有谜一般诱惑,令写作者竞相折腰,读者为之倾倒。诗歌有“唐诗宋词”,小说有“四大名著”,散文有“唐宋八大家”,评论有“文心雕龙”等。它们以各自代表性作家和经典性作品,支撑了每一种文体意义上的高度,为文学读写的延伸发展,起到了柱石与示范性的作用。

20世纪80年代,一种叫小小说的文体萌芽发轫,“幽灵一般”成长壮大。它简约通脱,雅俗共赏,这种以民间兴起的文学诉求,让原始性的文学情结复苏萌动,并提升到了一个空前高涨的热爱程度。作为小说一种,小小说不仅具备人物、故事、环境等要素,还携带着作为小说文体应有的“精神指向”,即给人思考生活、认知世界的思想容量。之所以称其为“平民艺术”,当然不容忽略它在艺术造诣上的极致追求。如果完整表述一下,小小说是平民艺术,那是指小小说是大多数人都能阅读(单纯通脱)、大多数人都能参与创作(贴近生活)、大多数人都能从中直接受益(微言大义)的艺术形式。

  平民艺术的质朴与单纯,简洁与明朗,加上理性思维与艺术趣味的有机融合,极其本色和看得见、摸得着的亲和力,应该是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小小说作为一种文体创新,自有其相对规范的字数限定(1500左右)、审美态势(质量精度)和结构特征(小说要素)等艺术规律上的界定。小小说是平民艺术,除了上述的三种功效和三个基本标准外,着重强调两层意思:一是指小小说应该是一种有较高品位的大众文化,能不断提升读者的审美情趣和认知能力;二是指它在文学造诣上有不可或缺的质量要求。中国作家协会原主要负责人翟泰丰先生认为,小小说是在遵循文学规律前提下的一种大胆创新,是“短中见长、小中见大、微中见情”的艺术。

  优秀小小说作品的标准应是思想内涵、艺术品位和智慧含量的综合体现。所谓思想内涵,是指作者赋予作品的“立意”。它反映着作者提出(观察)问题的角度、深度、站位、立场,深刻或者平庸,一眼可判高下。艺术品位是指作者反映或表现问题的能力与水平,其作品在塑造人物性格、设置故事情节、营造特定环境中,通过语言、文采、技巧的有效使用,所折射出来的创意、情怀、氛围和境界。而智慧含量,则属于精密判断后的“临门一脚”,是简洁明晰的“临床一刀”,解决问题的方法、手段、质量,见此一斑。

30年来,经过有识之士的倡导规范,经过报刊编辑的悉心培育,经过数以千计的作家们的创作实践,经过两代读者的阅读认可,小小说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文学新品种,终于从弱小到健壮,从幼稚到成熟,以自己独特的身姿跻身于中国文学的神圣殿堂。这不能不说是新时期文学史的一种奇迹,一个有创新性的、与时代进步合拍的文化成果。

  小小说由3000字逐渐减少到2500字、2000字,到今天大致定型在1500字左右,呈现出小小说由长到短、由幼稚到成熟、由粗放到精致的发展轨迹。作为一种新的文体,尽管小小说创作的理论研究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但无论今后小小说创作的路子怎样走下去,1500字左右可能是小小说字数的较为合理的限度。除了极个别写得特别精粹的百字小说外,1500字基本上能体现出小小说有别于其他小说文体在字数限定、结构特征、审美形态等艺术规律上的界定。

  十年树木,亦能树文。以30年的耕耘劳作,栽种出一种叫作小小说的新文体,尽管她未来的道路还长,如果玉成于汝,她的诞生与成长,应该是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一脉相承的文韵盛事,也是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以及当代文化建设的最大贡献。

小小说的文学意义

  在社会不断变革的每一个重要的历史阶段,国运文运交织,人们以文学的表现形式来抒发情感、解读人生时,大都会产生创新的欲望和冲动。面对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如有众多的人参与进来进行创作实践,并能相应地持续十数年、几十年或长达百年之久,必然会涌现出泰山北斗式的代表性作家和品质优良的标志性作品,这种生活孕育与人为因素的风云际会所自觉形成的文学读写,便会成为某种文学浪潮、文学运动乃至文学现象,甚至可以上升到一种具有宏大叙事的文学史意义的高度上来。

3000多年前产生的《诗经》可谓中华文学史的源头。诗三百,风雅颂,“诗无邪”,现实主义基调。后有浪漫主义的楚辞,再出现杂糅叙事文风的汉赋(乐府)以及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现当代小说。这些重大文学现象附丽于不同文体,各臻其妙,曲尽其微,不仅涌现了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曹雪芹、鲁迅等为代表的如日月星辰一样耀眼的文学巨匠,而且构建了文学意义上的辉煌灿烂的里程碑式的时代文明。

  在当下的文学大家族里,小小说有成千上万的写作者,并产生了数十位在民间具有全国影响力的著名作家。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它从多方面调动了大众对文学的参与、理解和认同,也弥补了长、中、短篇小说及其他文学体裁的不足。小小说为提升和开发全民族的审美鉴赏能力,为传播文化、传承文明提供了一种行之有效的“另一种可能”。

  在经济全球化,文化多元化和文学边缘化的今天,小小说这种精短的文学样式,在中国30年的时间里持续升温,数以千万计的人参与创作,几乎有两代人喜欢阅读,更有矢志坚守、纵横开阖的倡导者、组织者,苦心经营出了绩效优异的刊物,构建出了梯次结构分明的小小说创作队伍。小小说营造出来的大众文化情结和体现的文化产业价值,从当今世界性的宏观文化形态来看,简直像天方夜谭一般,令人匪夷所思。

  冯骥才先生认为,当代中国的小说大厦,是靠四个柱子支撑起来的:一个是长篇的柱子,一个是中篇的柱子,一个是短篇的柱子,一个就是小小说的柱子。小小说的特点一是小中见大,二是巧思,三是有一个意外的结尾,四是细节,五是惜墨如金。小小说只有形成自身的特点,才会有属于自己的审美体系和评价系统。

  为什么在发达富裕的欧美、日本等国,在相对贫穷落后的非洲及部分亚洲国家,甚至在和中国国情、生活水平差不多的一些国度如印度等,都没有产生这样一种令人瞩目的群体文化释放现象?好比各国大都有乒乓球项目或产生过世界冠军,却无法像中国的乒乓球成为“运动”一样有大众群体参与,人才辈出。不少国家即使有小小说写作者或创作出精彩的小小说佳品,也只是少数人行为和个别精彩篇目的出现,远没有像中国那样从者甚众,创作出了琳瑯满目的精品佳构,形成了具有庞大规模效应的读写浪潮。这究竟和一个国家、民族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建设,存在着什么样的内在联系?

  著名评论家、出版家单占生先生曾撰文认为,小小说进入广大作家的创作领域,引领铺天盖地的小小说阅读,在中国近30年的文坛上,已成为一种有着特殊价值的文学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讲,小小说新文体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们,就是那些抓住历史契机而又推动历史发展的幸运儿。因为他们看到了这个时代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急促,人们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捷,可用于阅读的时间越来越短少的特点,同时也看到了普通民众文化水准越来越高、创作欲望越来越强的现实。正是有了这个前提,才能够做成小小说事业,才能沿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体创建造山运动的余续,成就小小说这一文体的成熟。

  在庞大的业余小小说创作队伍中,尽管昙花一现者有之,浅尝辄止者有之,见异思迁者有之,心有余而力不足者有之,但这支前赴后继的群体风雨兼程,毕竟形成了中国当代小小说创作的中坚力量。或许用不了多久,当人们回顾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初叶的文学状况时,一定会在新的文学史上写道,这时期有一种叫小小说的文学现象出现了。

小小说的大众文化意义

  当代文学创作弹奏的是以主流文化为基调的旋律,它的评价体系基本上坚持的是“文以载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传统命题,以严肃的文学形象、文学审美来传导对世界、对人生的体验和看法。

  文学创作和文学阅读,都有其自身的规律,即便是“精品”、“经典”、“名篇”、“力作”、“佳作”亦有其不同的涵义,何况“出精品”与“促繁荣”本身又是矛盾的对立统一。再美妙的独奏也构不成气势磅礴的交响乐,有了红黄蓝三原色才能调剂出色彩斑斓的油画效果。在“精英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崛起的“大众文化”,应该是真正促使人文精神升值的强心针和助推器。

  譬如代表中国古代小说最高成就的“四大名著”中,《红楼梦》是精英文化质地,因为曹雪芹在创作中调动了几乎所有艺术手段:深刻的内涵、曲折的故事、精密的结构、驳杂的人物以及言情状物、诗词歌赋等,注入了传统文化中最精髓的阳春白雪式的文化元素,即使描绘简单的物事或对白,也在遣词造句上下足了功夫,三行读罢,即可玩味。

  《三国演义》《水浒传》是大众文化质地,语言晓畅,雅俗共赏,其故事属于地道的街谈巷议,茶余饭后、道听途说的“话本”而已。每个读者心目中的形象皆可呼之欲出。凡帝王将相、文人士子、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都可以在小说中寻找到自己诠释的兴奋点。

  《西游记》则属通俗文化质地,稍显脸谱化概念化的描写,并没有掩盖它人物塑造丰满、想象多姿多彩、叙述妙趣横生的艺术光芒。孙悟空这个形象,以其鲜明的个性特征,在中国文学史上立起了一座不朽的艺术丰碑。九九八十一难,难不住师徒四人西行取经,逢山开路,遇水摆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火眼金睛,屡立奇功,一个故事接着另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每逢大难,连作者自己也写不下去了,便让悟空去纠缠玉帝或菩萨,简单地把那妖怪领走了事。然而《西游记》电视剧在屏幕上播出数十年,迄今每到学生假期,依然保持着令同行羡慕的收视率。

  我们倘若仅着眼于《红楼梦》的表率性作用上,虽然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毕竟它只是“一大名著”啊。其实三种文化形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不是从属关系而是处于并列关系,只要能达到极致,都会构成和占据“经典”的制高点。正因为作家们有着不同追求的写作动机和才华能量,以迥异的个性风格和艺术手段来反映复杂的社会生活,才能创造出适合人们多层面阅读欣赏的精神产品。这本来就是一件互补互动、相得益彰的事情。

  无论是精英文化质地还是大众文化质地、通俗文化质地的文学作品,作品的表现形式与质量蕴涵,只要能完美统一,其实并无“孰优孰劣”之分,都能抵达艺术的巅峰。无论是以精英文化还是以大众文化、通俗文化定位的文学载体,只要在十亿人的文化市场上,能够致力于“推出佳作、成就作家、传播文化、服务社会”,寻找“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最佳结合点”,都应该看成是并行不悖、领袖群伦的创新性的文化活动。

  小小说成功地在精英文化和通俗文化之间,打开了大众文化的通道,之于文化市场的介入与渗透,悄然改善了多元的文学读写格局。小小说营造出的大众文化现象正被有识之士关注,脍炙人口的小小说精品受到阅读者的青睐,也被专家学者专门研究收藏。大众文化具有强大的兼容性,当我们跳出“两分法”的思维窠臼,置换成“三分法”看待世界时,是否会眼前豁然一亮呢?

小小说的社会学意义

  对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座城市,该如何来看待它的现代文明高度呢?当然,肯定首先要看它的国民经济总产值,看它的钢产量、粮产量、高速公路规模及人均收入等,但除了这些能直接显示物质生活水准的硬件外,更不可忽略的,还要看它的科技教育、文学艺术、广电影视、新闻出版等所达到的高度、氛围等等。因为这些属于精神生活、社会文明范畴的东西,所反映的是人类生存的质量,是深层次的生活内涵。

  人们的精神需求是多层面的,文学作品反映社会现实也只能从多层面展开和介入。小小说作者的组成,充分体现着多元的特点。一些文学青年,有写作的兴趣和天赋,凭借小小说易写易发的优势,激发自己的创作热情,来领取快速踏进文学门槛的入门证。也有相当多的文学爱好者,因诸多因素的限制,从内心深处,并不会把文学写作当成毕生追求的目标。适当写点小文章,或是为了多一点文雅话题,或是为了调剂生活情趣,或是为了宣泄胸中块垒,或是为了改善生存境况,努力之下,也同样会有所收获。热爱文学的过程,无论从阅读、思考到写作,对己对人都会起到净化心灵和美育的作用。

  当那些像蝌蚪一样的文字在纸上或显示屏上跳动游移时,立意的深浅,品位的高下,技巧手段的娴熟与笨拙,透过文字排列,会折射出写作者的素养与境界的不同。在文学日趋边缘化、小说式微的今天,小小说创作在全国范围内波翻浪涌,遍地燎原。这不能不说是当代中国的一个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

  大道通天,天道酬勤。小小说文体之所以能以民间读写的生存方式,永葆青春而长盛不衰,社会生活孕育的必然和人为努力的因素缺一不可。在诸多重要的小小说活动中,经常聚集了来自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小小说文体的开拓者、奠基人、实践者的代表性人物,表彰奖励,高端论坛,交流成果,生机盎然。因为他们每一个人,长期以来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相当自觉地参与和开展着群众性的创作,并在一定范围内组织小小说征文、笔会、理论研讨、出书评奖等,在文坛的名利场中泰然处之,潜心创作,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拓展着小小说的读写市场,共同创造了当代文化建设中的一个令社会各界瞩目的小小说时代。

  小小说文体的成长,有着确定的良好前景。不能简单地要求短的文学作品就一定要写得有多重的分量,小小说天然携带的使命,在于能让一种文学艺术形式得到广泛的普及传播。一个国家,要立足于世界强国之林,潜移默化地强化提升国民综合素质,即全面提高全民族的文化水平和健康的审美情趣,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应是一项首推的系统工程。小小说让文学回归民间,大众参与阅读,大众参与创作,本身就介入了自觉的文化熏陶。参与写作的过程,亦是致力于进步的文化行动。让普通人在读写中长智慧乃至心灵愉悦,为时代进步提供大面积的“大众智力资本”的支持,这无论如何都是文学和社会的幸事。

小小说的产业化意义

  小小说一直以自己倔强的身姿,游弋在主流文学和泛文化之间,它既不愿被曲高和寡的贵族气笼罩而“小众化”生存,又不肯随波逐流而迷失自我甘居末端,这种两边都不沾不靠的状态,在文化市场上却能标新立异,花开艳丽。

  小小说报刊、小小说网刊等,互补互动,殚精竭虑打造文学事业与文化产业的实体,倾其智力资本与物质资本,为推动中国当代小小说事业的健康良性发展,耕耘播种植树造林,就为实现这样一个目的:期待小小说文体的早日独立,期待有鲜明艺术特色的代表性小小说作家相继涌现,期待小小说的产业化优势在新时期的当代文化建设领域中能独领风骚。

  时至今日,当传媒数字化时代到来时,新的一轮竞争已在所难免。毫无疑问,营造出一种“事业与产业兼重”的互动格局,从根本上符合写作者的权益,有助于文化市场繁荣,有利于读者的选择。现代传播注定会改变传统媒介一统天下的状况,文学作品与电脑、手机等数字化平台结缘,是作家的一种自我保护意识和作品开发意识的觉醒,现代传播手段,也是一种正在萌生的大众文化权益。

  数字化媒介在读写市场的悄然崛起,究竟昭示着什么样的前景?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在相当长的以农耕文明为主体的社会生活里,文学写作、文学作品或文学传播,大都以传统的平面的纸质的方式进行,而今人类进入工业文明社会,一种全新的以网络为时尚的读写方式正改变和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它以更加自由灵活的形式出现,不仅是对读写习惯的一种有益补充和取舍,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更加适合当下人们生活节奏提速对便捷文化的需求,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从某种意义上讲,数字化读写的未来趋势,正在从根本上改变我们以往的文化接受途径乃至直接进入日常生活,而我们除了亦步亦趋地跟进外,几乎别无选择。

  小小说文体自身携带的诸多文化元素,在现代社会生活和多元传媒中占尽天然优势,使它在未来的文化产业市场竞争中有着无限广阔的前景。多元形态的作品资源、实用型的人才资源和小单元的创意资源所构成的可操作性的产业化结构,其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前景与潜力有待深度开掘。文化产业是以智力资本为主要载体的高端领域,只有创意性劳动才会构成“第一生产力”。在书刊出版、动漫、小品、微电影、网络教学培训、外文译制输出、新媒体阅读鉴赏等项目的深度开发方面,小小说文化产业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我国拥有十几亿人的文化消费市场,得天独厚的资源全世界绝无仅有。作为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精神产品,首先要以优秀的作品鼓舞人,要主题积极,内容健康,有较高的文学艺术追求,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同时,作为一种文化消费品,要体现它的市场价值,就要极大地提高它的品牌影响力和社会覆盖面。一种平台,贴近读者不只是一种形式,而应是与读者心神相通的一种态度,一种关爱。小小说这一精短文体,如果由传统文学事业平台兼及于现代文化产业平台,一定会以一种优势生产力的方式,助力于实现文化意义上的强国梦想。小小说诞生于民间,成长于民间,注定也会谱写出当代文学辞海中最精彩的篇章。

  作者简介:杨晓敏,河南省获嘉县人,生于195611月。河南省作协副主席、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长。曾任《小小说选刊》《百花园》主编20余年,编刊千余期,著述七部、编纂图书近四百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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